大连理工大学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开放注册)
搜索
查看: 16991|回复: 16

[现代文学]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7-2-3 16:3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相关新闻,评论
***************
一个女孩的19岁到29岁,一段相爱而不能相守的爱情,一个重新诠释爱的美丽故事。这就是长篇小说《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讲述的故事。      
---------------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对传统的大胆超越
---------------

  -荐书理由:作者大胆地提出了一种可能,处在婚姻中的男女也可以保留或守护各自的爱情。在文学叙事中,这种情况很少得到过肯定
  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我的那点人生经验在这里已无用武之地,或者说,已经无助于我们理解这一代人的爱情了。作者笔下的那些男男女女,对我来说,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看着他们或聚或散,或哭或笑,我显得十分茫然,心无所依。我不知道究竟应该表示同情和叹惋,还是感到忧虑与悲哀。
  作者的叙述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语言清新而活泼,故事也很动人,尤其善于剪裁,技巧娴熟得几乎不见痕迹,给叙事带来一种电影镜头般的画面感和流动感。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纯情美丽的女大学生,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年轻记者,他们从一见钟情,到倾心相爱,从日日厮守,到依依惜别,从天各一方,到最后重逢,作者说,她写了一段相爱而不能相守的爱情。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不能相守而相守着爱情,一种是相守意味着婚姻,相爱而不能相守,意味着爱情与婚姻的分离。周蒙和李然是后一种。作者写到分别十年之后的一次重逢,他们都已是有了家室和儿女的人,但他们知道,各自依然爱着对方,而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
  在这里,作者大胆地提出了一种可能,处在婚姻中的男女也可以保留或守护各自的爱情。这种情况在婚姻的现实中不是今天特有的现象,身在曹营心在汉,同床异梦,得陇望蜀,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在文学叙事中,这种情况很少得到过肯定。《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的不同,就在于作者是以一种赞赏或同情的态度看待周蒙和李然的爱情的。如果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我们常有的关于爱情的一种想像的话,那么,《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的作者则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一次对传统的超越。对此,我们不必急于给出道德的或价值观的评判,但我们却不能不思考,如果爱情和婚姻是分离的,那么,可能给未来的人类社会带来哪些影响?大约半个多世纪以前,西方哲学家罗素在《婚姻与道德》一书中曾经断言,当代婚姻中性爱与生育的分离,将从根本上削弱父权的影响,从而改变两性关系中的不平等现象。而爱情与婚姻的分离,难道不会影响两性关系的现实处境吗?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人类关于两性平等关系的一种想像。在传统婚姻中,这种平等关系是不存在的。然而,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两性关系就一定是平等的吗?我看也不尽然。所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多少已透露出一些信息,促使很多人重新思考爱情与婚姻的关系,《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很难说不是思考的成果之一。
文/解玺璋
---------------
清新之作:《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

  旅美青年女作家吕挽的长篇处女作《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讲述的是一个并不鲜见的平常故事。美丽纯情的女大学生周蒙与青年摄影记者李然倾心相爱。然而,这一对痴心的恋人却并没有能够步入婚姻的殿堂。十年后,各自成家的昔日情侣重逢。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爆发的矛盾,老情歌般的氛围中,两人内心的爱情之潮波涛汹涌。他们似乎是平淡地分别了,只是再一次深深地懂得:他们依然爱着对方,刻骨铭心……
  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故事框架下,小说却还是充满不一般的魅力。这魅力来自何方?
  周蒙与李然的分手是耐人寻味的。是周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性情和娇弱无力的依赖性令李然退避三舍?是李然永远走在路上的漂泊心态让他注定到远方?是一连串小小的却又是致命的误会使然?是李然的风流天性在杜小彬的诱惑下导致的一夜情……看上去都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完全是,令我们深感疑惑——在一个步履匆匆、追求效益的时代,我们很容易就对精神层面的探究失去耐心,而在品貌相当、情投意合的世俗幸福之下,李然和周蒙精神层面上的心灵碰撞才应该是读者目光的聚焦点。人性中不能根除的生而俱来的自私要求人们保守自我利益的领域——物质上的需求和精神、情感上的渴求,而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常说世间唯有母爱是无私的?因为爱的真谛在于全身心、不计回报地付出,只有生我育我的母亲才具有这样的情怀和心境。在我们传统的婚恋价值观中,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之类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都会令你感觉到一种不自觉的投入和产出的计算,这是有违爱的真谛的。李然和周蒙并不是在世俗的物质、名利层面算计付出和所得,相反,他们是那样脱俗和清高;但在心灵的包容度和爱的牺牲和承诺方面,他们同样不能做到忘我和无私,同样在患得患失。李然的心中何尝不存着性感、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杜小彬会比周蒙更适合做妻子的下意识的隐秘心理?看似不通世务的周蒙又何尝没有意识到自己难以抵挡李然不羁的性情和脚步?痴男怨女分分合合的爱情悲喜剧何止千万种,直要爱到天尽头的这一对的爱情故事让你心动,让你感叹,也让你思索。
  揭示这样一个并不深奥的爱情命题说不上多么难得,但在推进这个题目的过程中,作者把恋人的微妙心理和爱情的苦涩与甜蜜展示得令人心醉。美丽爱情的丝丝缕缕被演绎得细腻缠绵,情致深长。小说有一种古典美的韵味。这种韵味来自人物的性格美,周蒙古典美女般的姿容、气质尤其是冰清玉洁的品格带来和风阵阵。这种韵味也来自张张富于意境美的情景图片,好似一个个定格画面,就浮现在读者的眼前。这里不能不称道作者的语言,特别是叙述语言,干净、顺畅,节奏把握得很好,配之以精美的画面效果,显得张弛有度,章法俨然。小说叙述风格的快捷与作品的古典美完美结合,让我们体会到浮躁文风中的清新空气。
  爱情自然是永不会衰竭的话题,爱情也是永不会枯竭的小说题材。《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不会是第一本,也不会是最后一本,吸引你的目光、让你怦然心动的爱情小说。
---------------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华彩句章
---------------

  半透明的冬夜里,
  宁静淹没了过去与未来,
  那么空灵而沉重的,
  如同小鸟跳动着的心脏,
  婴儿印下的足迹,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你看,最后,我们都要结婚,可是我老有一种感觉,在某一个转身之间我会再看到他,他正轻轻抬起头来,脸上是那么一种迟疑而温柔的神气。
  周蒙听得心惊。
  刘意犹自诉说着,他就是这样徘徊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承认的,是有那三个字的:心上人,他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听这首歌,”她笑语如花“这一个月我天天听,每一次听,我都想,什麽时候你才能来到我的面前。”
  “我爱你。”她这三个字,是吐出来的三朵花。
  当他说:嫁给我吧。潜台词是:给我吧。
  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
  她是不相信
  她不会失去。
  她放不下他,就象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
  这个漫长的夏季
  我一天天轻盈而消瘦
  一只坠满心事的小篮子
  挂在我的窗前
  窗外有你
  和更远的群山”
  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象一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
  李然说:树有什麽好拍的,要拍就拍你。
  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
  她不知道,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女人总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感动男人,是,他确实感动了,又怎麽样呢?
  他失去她了,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只是今天才知道。
  只是今天,他才知道是这麽痛。
  而真正的痛,还不是此刻能领会到的,真正的痛是跟着日子一起走下去的,只有在岁月的不断流失中你才能明白什麽叫作失去的空虚。
  他那样子是特别孤单的,属于男人的一种孤单。
  以后,她试图忘掉他但没有恨过他,恨不起来,回忆象老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镜头越拉越长,他孤单的身影越来越远。
  真的有来世吗?
  那麽
  我愿作
  一只懂得飞翔
  不懂爱情的小鸟
  一朵瞬间开放
  无声消融的雪花
  甚至
  窗前的一角蓝天
  掀乱书页的风
  落进你手心里的
  一滴小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头。
  “落花时节又逢君”。
  即使再见他,也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即使这一生她都不能再与他相见,
  即使他让她失望,
  即使最终她不会跟他走,
  她还是会等他的。
  不是为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心情。
  只要是花,就没有花开不败的神话。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麽,只是不论说什麽,都象一曲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物。
  潘多就象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上了她的床。
  爱是不可能永恒的,
  因为人在不断往前走。
  如果爱是永恒的,
  那就意味着人没有进步。
  著名青年女作家杜小彬最近发表评论:“一个女作家至少要结两次婚,离两次婚,才算丰富地生活过。”
  是,她刚刚结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蒙蒙。”李然脱口而出。
  “你好。”周蒙直起身,微微颔首。
  在多年的等待与准备之后,见到他,也不过说出最普通的两个字。
  “可是如果你爱她,”他脸上嘲笑的意味不见了“即使你明明知道你会伤害她,你都没有权利放弃。”
  这是唯有的一次,李然委婉地表达了他的追悔。
  ——当他真的再次见到她,他还是放弃了。
  她只是非常安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让人回想起她从前的少女时代。
  这样的不同,难道说,
  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她的伤害。
  走过繁华的路口,路口服装店有公用电话。
  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
  好象从前,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对他说。
---------------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编者与笔者的交谈
---------------

  编者:“相爱的人从来不能相守”,你不觉得这太绝对了吗?
  笔者:也许,可为什么我们又说“情到深处人孤独呢”?
  编者:孤独感——在编辑你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我确实能从男女主人公李然和周蒙身上体会到现代人难以言说的孤独。李然从理论物理转到职业摄影,从一个女人转到另一个女人,就象他后来结婚又离婚的妻子杜小彬总结的那样,“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至于周蒙,她的气质似乎是漠然更胜于超然。
  笔者:谢谢您准确的感觉,在周蒙的清甜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后现代派人物的标志。
  编者:但你花了很多笔墨渲染李然和周蒙的古典式恋爱,从初逢到相恋,从别离到思念,从背叛又到重逢,你似乎要向读者证明,他们是相爱的,深深相爱。
  笔者:对,我是想证明,他们深深相爱,爱到魂牵梦绕。
  编者:那么,让这一对深深相爱的人偏偏不能相守,你觉得你给了读者一个足够满意的解释了吗?
  笔者:您满意了吗?
  编者:老实话,不太满意。最大的破绽是你用杜小彬的怀孕造就李然和周蒙分手,亲爱的,这实在是一个老得已经起皱的桥段。虽然你尽可能地做了补救,李然有这样一个独白:“至少有一点他没看错,杜小彬不难侍候,她会是个体贴的妻子。最便当的还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诺什么。”你是希望读者明白,分手的关键不在怀孕,而在李然可以给杜小彬一个婚姻,却无力给周蒙一个爱的承诺。
  笔者:我承认怀孕是个太老的桥段,但杜小彬怀孕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对性经验丰富的李然最简洁的一击。
  编者:杜小彬这个人物其实很有戏剧性,她并不美而且危险,但是最具吸应力。
  笔者:对于年轻的李然,危险本身就是吸应力。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编者:这也是我第一次读你这本小说的感觉,书里的每个人物都有一个迷失尴尬的青春期。
  笔者:所以您建议我放弃原来的《心上人》,用《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这个书名。
  编者:也是你书里的一句话,“半透明的冬夜里,宁静淹没了过去以及未来,那么空灵而沉重的,如同小鸟跳动着的心脏,婴儿印下的足迹,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非常有诗意。
  笔者:谢谢。空灵而沉重,这是我眼中的青春年华。
  编者:回到李然和周蒙,撇开第一次的背叛不谈,十年后当他们重逢——小说的最后一章,我承认你的表述蕴藉而优美,但如果他们真地,象你说的那样爱到魂牵梦绕,你可没有给两个人一丁点儿机会。
  笔者:您的意思是,最起码我应该让李然周蒙一偿宿愿发生关系?
  编者:总不会是出于道德上的保守吧?周蒙已经有了丈夫有了儿子。
  笔者:李然有一句话,“只有在做了以后你才知道能不能承受,可是我告诉你人比自己想象的脆弱,道德的意义就是保护这种脆弱。”所以,与其说出于道德上的保守,不如说出于人性上的脆弱。实际上从一开始,隔离李然和周蒙的不是别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脆弱的人性,说得再透彻一点儿,是自私的人性。而人与人的关系越深刻,人性的自私越是暴露无遗。
  编者:所以你的理论是,爱得越深越孤独。
  笔者:我的理论是,因为无私的爱情和自私的人性永恒矛盾,所以爱情只能是一道没有谜底的谜面。
  编者:看不出,还挺深刻呵。你一定读过边淳一的《失乐园》,成熟中年男女陷入不伦之恋,在爱情的顶点两个人选择共赴死亡。
  笔者:勇气可嘉。不过很难说他们是看透了还是根本没看透。
  编者:没有人能完全看透吧?在你的小说里,周蒙的告别台词是“即使这一生她都不能再与他相见,即使他让她失望,即使最终她不跟他走,她还是会等他的。——不是为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心情。”所谓她“等”的心情是什么?不就是爱吗?
  笔者:是爱,可是她不会再往前走一步了。这就是周蒙的典型意义,这就是周蒙这个人物内在的诗意。
  编者:周蒙内在的诗意来自她深刻的孤独感吧?—-“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静中,李然觉出了悲伤。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不会失去。”
  笔者:“她不相信她不会失去,”我把这叫作——现代人明智的悲观主义。
  编者:吕挽,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小说里最具现代感最妙的一个人其实是周蒙的丈夫潘多。
  笔者:李然和周蒙是艺术型的现代人,而潘多是标准技术型的现代人,没有思想没有负担,非常务实,自私到了可爱的程度,他代表了现代人盲目的乐观主义。
  编者:但我的感觉是,好像明智悲观主义的所有问题到了盲目乐观主义那里就迎刃而解了。
  笔者:这是没有思想的好处。
  编者:所以我们不妨“盲目乐观地”假设一下,如果李然和周蒙都勇敢一点儿,他们是可以抛开一切在一起的。
  笔者:那是很浪漫,可惜不符合生活的逻辑。退一万步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就可以象童话一样“HappilyEverAfter”了吗?难道经过所有的一切,这一对明智的悲观主义者还不明白在他们之间,最完美的境界是相望而不是相守?
  编者:吕挽,你写得是一个爱情故事,更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十年,周蒙从少女到少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这本书对现在的年轻人非常有启发性。不过作为专业编辑,对我最有启发的是小说人物的新意,是你敏捷感性的语言,是你微妙入时的叙述风格,作为一部处女作,这很难得。
  笔者:说老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自己是个有叙述障碍的人,可能就是在不断克服障碍的过程中我终于找到了对于当下这个时代,我自己的表达方式。
  编者:Notonlywrite,butwriteinstyle.
---------------
旅美女作家长篇处女作写青春受业界瞩目
---------------

  旅美青年女作家吕挽的长篇处女作《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近日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在新浪网连载。业界认为,作为“非常女性长篇小说丛书”之一,这是当前浮躁文坛上一部难得的清新之作。
  该书以女主人公周蒙19岁到29岁的感情经历为主线,在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背景下,展现了一个从爱情走向生活,从青春花开到花落的人生故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顾建平副总编认为:“撇开一切文艺理论不谈,简单地讲,《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是近来能让我读下去的不多的几本中文小说中的一本。”
文/李冰
---------------
难得的清新之作:《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

  旅美青年女作家吕挽的长篇处女作《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近日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在新浪连载。业界认为,这是当前浮躁文坛上一部难得的清新之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顾建平副总编认为:撇开一切文艺理论不谈,简单地讲,《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是近年来能让我读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几本中文小说中的一本。
  《我们》一书以女主人公周蒙19岁到29岁的感情经历为主线,在广阔的时间和空间背景下,展现了一个从爱情走向生活,从青春花开到花落的人生故事。小说最动人的部分应该是周蒙和初恋情人李然长达十年的相恋相别与相思,作者吕挽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把这一份感情刻画得丝丝入扣,情致深长,令人泪下。尤其是十年后的重逢,各有一片天地的昔日情侣默默相望,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爆发的情感,有的只是在老情歌般的氛围中,两个人内心的波涛汹涌。他们似乎是平淡地分别了,其实只不过更深刻地懂得:他们深爱彼此,刻骨铭心。——和“有情人终成眷属”完全不同的是,《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要告诉读者的是“相爱的人从来不能相守”。同时,如题目所言,《我们》致力于表达“青春的空灵与沉重”,书里的每个人物,或肆狼狈,或者故作镇定,或者裹足不前,在青春这一无边的题目上写下了各自笨拙真实的答案。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做到了不自恋。它塑造了一个相当不完美的女主人公,它讲述了一个基本上否定爱情本身的爱情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三章:去意徘徊(1)
---------------


  李然回到报社先找头儿请假,接着给小宗打电话,约他晚上一块儿去吃饭。任何一种在任何心境下的女孩宗小
  侠都是极有办法的。
  小宗先到报社跟李然会合,对刘漪以及刘漪跟李然的关系宗小侠略知一二,他明白今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也
  决心不辱使命。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女孩子,你就赞美她,只有赞美才能让女孩子失去理智开始讲理。
  在宾馆见到刘漪,都不用过脑子,小宗张口就来:
  “刘漪,你可太漂亮了,李然,我不是一直说老同学里就数刘漪最出色。这条旗袍裙,啧啧,让我老婆看到要
  跟你抢的,不过还是你个儿高,穿起来特显高贵。”
  也不怪小宗一见面就哇啦哇啦,浅紫闪蓝织锦缎晚装旗袍裙,加上一整套蓝宝石镶钻的首饰,今夜的刘漪确实
  令人惊艳。当她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李然,小宗,包括整个宾馆大堂上的人无不仰目而视,戏剧化得像电影
  ,悲情女主角总是在最后一刻盛妆而出。
  李然也承认,刘漪其实是最理想的妻子,得体的漂亮,沉默的宽容,克制的温柔,对自己何止一往情深,称得
  上仁至义尽,人还非常有本事,无需男人养,反过来可以养男人。见异思迁,爱情永远因为第三者而破裂,如
  果不是有了蒙蒙,李然难保自己就不会旧情复燃。
  刘漪满意的是两个男生穿着得体,在广州两年白领生涯,此类社交礼貌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李然身
  上那件亚麻色休闲西服,她记得还是前年春节在西安的佐丹奴专卖店她一眼看中的。她知道他,要么黑衬衫黑
  裤子,要么一身名牌,鞋只选耐克,任何牌子的牛仔裤都是不穿的。这次在上海她还给他买了两件耐克的短袖
  T恤,一件烟灰一件纯黑,买的时候一心想的是,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帅。
  一行三人去了以经营本地菜为特色的城隍庙“小世界”,要了个可以唱卡拉OK的小包厢。从小宗这个旁观者
  眼中看来,李然对刘漪服侍周到,刘漪对李然彬彬有礼,他俩倒还真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小宗,你怎么不吃,黄鱼很新鲜,这么大一条黄鱼才20多块钱,你们这儿的饭店真便宜。”刘漪殷勤地给
  他搛菜,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是从先进地区来的,类似的腔调小宗和李然这两年早从老同学嘴里
  听惯了。
  “刘漪,你还在中国银行?那可是金饭碗。”
  “不,我现在在IBM,市场部。”她递上精致的名片,小宗看头衔,刘漪是行政主管。
  “你辞职了?什么时候?”李然在一边诧异地问。
  刘漪呆住脸,大半年前就告诉他了呀,电话里信里都谈起过,还征求过他的意见,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
  小宗看刘漪脸色变了赶快转换话题:
  “李然,你猜今年谁回北大了?罗慧,记得吗?那个漂亮的女助教。”
  小宗有点儿恶作剧,他有把握刘漪是不知情的,但是李然,哥们儿们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滴水不漏,未免不够意
  思。
  “记得,咱们量子力学的助教,她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的吧?”李然语气轻松表情安详。
  一个上下铺睡了四年,小宗晓得李然是心里搁得住事儿的人,罗慧出国,此君在床上醉卧三天。三天里小宗端
  茶送饭小心服侍,无非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他跟罗慧要真有事儿,那事儿可深了。可该死的李然,就是什么
  也不说。
  这大概就是吴蔚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男人的沉默”吧?小宗结婚以后,老婆吴蔚嫌他话多,吴蔚理想中
  的男人得是那样的——沉默是金。这很伤小宗的自尊心,她干吗不去嫁个哑巴?那才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呢。
  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的常态可以是任何一种但绝不是理智的。
  嘁,是男人的沉默,才让女人心灵憔悴。不然光彩照人的刘漪为何目光黯淡,眼睛可是心灵的窗口。
  小宗最看不得女孩子家伤心,他挑起了一个自认为绝对活跃空气的话题:
  “我们学校一个大一女生前两天在上海出了事——”小宗恰到好处地停了一下,满意地注意到刘漪看着自己等
  下文呢。
  ——“她卖淫,被抓住了。”
  “干吗干那个?她才上大一啊。”刘漪难以置信,连那两个字她还说不出口呢。
  “家里没钱?你们师范不是还有点儿助学金吗?”李然问。
  小宗摇头:“不穷,是个独生女,父母还都是中学教师。小女孩,太虚荣了,穿要名牌用要高档。你都猜不到
  她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香奈儿5号,300多块钱一小瓶才5个盎司,我老婆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
  刘漪的第一瓶香水,雅诗兰黛的“PLEASURE”,是李然送给她的,在他们的初夜之后。是他教她怎么抹香水,
  也是他亲手把香水抹在她耳后和手腕的静脉上。刘漪的眼睛放不开李然执着烟的右手,他对她,不是没有过柔


---------------
第三章:去意徘徊(2)
---------------


  情蜜意。也只是到了此刻,刘漪心里才有了个隐约的疑问,关于香水的经验,李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当然,罗慧用的就是雅诗兰黛的这个牌子,那富于质感的清香萦绕了李然的整个大学时代。
  他们的最后一道菜一品锅上来了,上菜的小姐一双妙目只管放在刘漪一身精致的装扮上,滚烫的汤锅差点儿洒
  了李然一身。小宗做摩拳擦掌状,也够难为他的,陪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吃饭还要努力活跃气氛。李然给刘漪
  碗里舀了海参鱼翅干贝鱼丸,都是她爱吃的。刘漪问小宗:
  “你们学校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女生啊?”
  “开除,只能开除。这是我们副校长的原话,老头气坏了,为这事血压升到200多。”
  “怎么能开除呢?你们应该教育她啊,她还小啊,还不懂事。”
  “刘漪,你太天真了,廉耻心是教育不出来的。”
  “她父母知道了吗?”李然问,李然的父亲也是中学教师,确切地讲,是中学校长。教师是最要面子的,也是
  最要子女争气的。
  “知道,她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她父亲还不肯把孩子领回去,想把责任推给学校。学校是不仅要严办还要密办
  ,影响太坏了。李然,你可注意,别把这事捅给你们那个李越。”
  “两边都不想管她,那她更要自暴自弃了。”刘漪低下头,表情凝重,李然不明白她操这份闲心干吗?自己的
  事儿还管不过来呢。
  “这事儿弄得我也挺灰心的,我不是不想保住这个学生,可我这个团委书记说是管学生工作的,上面都是管我
  的。去他的,明年老子还不干了。”小宗捞起话筒,“唱歌,我们唱歌。”
  刘漪低头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钱:“小宗,你帮我把这1000块钱给那个女孩,还有我的名片,她如果愿意去
  广州,找我,我至少可以帮她找份工作。”
  李然想也不想地按住她的手:“刘漪,这事儿轮不到你管,再说,论人情世故你还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她把你
  卖了你还不知道呢。”
  刘漪看着李然,目光凌厉:“这件事,我还管定了。论人情世故我当然没有你懂,是我傻,好吧?”气,还是
  在他身上。
  刘漪说着话眼圈红了,此刻,卡拉OK伴奏带放出的正是那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李然悔从中来。
  小宗忙跟刘漪保证不惜动用他家老头子的关系把这个女孩保下来。
  刘漪接着就抱怨一品锅咸了,小宗转头叫小姐换菜,又给刘漪挡住了,她说饱了吃不下了。刘漪不是个惯于抱
  怨的女孩,她也不敏感,她一直认为她和李然是彼此的第一次,因此格外珍惜,现在回想起来,李然不仅比她
  有经验,而且,他是有习惯的。
  美味的一品锅热气未散,一顿饭业已草草收场。
  送刘漪回到宾馆,一出来,小宗先自我检讨上了:
  “哥们儿,今天我可帮了倒忙了。”
  “不怨你,她是对我有气。”
  “你俩真没戏了?刘漪哪点儿不好?都快赶上我老婆了。”老婆是小宗衡量女人的一个标尺,虽然他老婆作为
  女人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胜在全面。
  “怎么样?保那女生你有把握吗?”李然不想跟小宗谈刘漪,他不想跟任何人谈刘漪。
  “七成,我们学校要修酒楼,正跟建委要指标呢。管事儿的那个处长是我爸的老部下,让他出面呗,算他倒霉
  ,就说他是那女生家的远房亲戚。只怕我们副校长不答应,老头儿在历届运动中都是大左派。”
  “对了,那个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杜小彬,彬彬有礼的彬。刚才刘漪还跟我说临回广州前要见她一面呢。”
  杜小彬,李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个女孩的名字,倒是不太像个坏女孩的名字。
  “这个杜小彬,她是怎么想起来干那事儿的?一个大学生,还跑到上海。”
  “嗨,她一个初中同学就在上海干那事,赚了钱去整容,变漂亮了,杜小彬也想整容,没钱就毅然下海了,她
  大概也没干过几次,不然肯定要送劳教的。”
  “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有没有痛改前非的意思?”
  “我是没看出来,这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而且她到现在还不认账呢,不承认她是卖了。”
  “是不是真弄错了?”
  “不可能!上海发过来的卷宗我都看了,那男的,还有拉线儿的中间人,就是杜小彬的那个女同学都认了,给了
  多少钱,怎么给的。可杜小彬就是不认账,咬死了是谈朋友的关系。让她交代问题吧,她比我还冷静呢,表情
  ,大义凛然的,好像我是国民党她倒成了共产党了,你说多可气?也不知道你们刘漪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当回
  救世主不可。”
  有两种人是最具同情心的,热恋的人,或者,失恋的人,感情都特脆弱的缘故。
  “她想当,就成全她这一回吧。”
  这在李然算很掏心窝子的话了,不过在小宗,犹嫌不过瘾。
  “怎么,你还真喜欢上那个周蒙了,她太小了吧?不过,现在的小姑娘可不简单,看她文文静静的跟我老婆差不


---------------
第三章:去意徘徊(3)
---------------


  多,讲出话来跟戴妍一个调调。戴妍就更了不得了,前一阵听说为争个男的跟同宿舍的女孩儿打了一架,简直
  生猛。老实讲我跟她们都有代沟了,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吧?整个儿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来,小宗老婆也
  不冤枉他,小宗不仅话多还四六不搭。
  李然一脸不在乎,说:“别提了,刘漪这一来我什么心情都没了。再说我明年援藏,也不想再招惹谁。”
  “我看也是。”小宗大有不吐不快之势,“像你这么飘来飘去的,爱一个也是毁一个。”
  李然一回宿舍就拨了周蒙家的电话,这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是她母亲接的,据她母亲讲周蒙打过电话回来,说要在学校复习英语,准备四级考试,今晚不回家了。周蒙的
  母亲态度亲切,她询问了李然的名字,李然随口称她周阿姨,她更正说自己姓方。方阿姨没有多问,说话的语
  气似乎完全知道他是谁,又像是漠不关心。
  那么,蒙蒙是有意避开他的电话了,避开他这个人,只不过转了一下这个念头,李然已很觉刺心。
  第二天早上七点,李然敲开刘漪的房门。
  刘漪已经打扮好了,长发结一条辫,T恤短裤耐克鞋。同样是短打扮,在刘漪就不觉佻而是斯文。见到李然,她
  的第一句话是:
  “其实,我可以自己去。”
  “怎么,讨厌我了?”话一出口又觉得轻佻了,李然接下去,“我自己也想出去散散心,结个伴好不好?”
  刘漪不能说不好。
  他是变了心,是忽略了她,也许,压根儿就没爱过她,可是他一直肯向她赔小心。这两年,刘漪也不是没有一
  点儿见识,男人,不管追的时候怎样百宝出尽,但凡追上了,赔小心的就轮到女人了。有时候想想,不晓得到
  底是男人贱还是女人更贱。
  到黄山的当天晚上,吃过饭李然就送刘漪回房睡了。失了半夜眠坐了半天车爬了半天山,刘漪面色青白身心俱
  废,因此特别听话,一切听凭李然安排调度。李然从未见刘漪如此柔弱过,分外怜惜,跟她说话的声音都搓柔
  了。在外人眼里他俩何尝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只怕让周蒙看到了宁可把一双眼睛锥瞎。
  李然在服务台等着打长途,只有一条长途线,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正大声地跟远方的男友电话传情,李然相信
  大堂上的每个人都听到她谈情说爱,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李然可以用刘漪的“大哥大”打,他又没有那样大方
  。
  等轮到李然,打到周蒙家又是十点多了,又是她母亲接的电话,说周蒙一天都没回来,不过她往家里打过电话
  ,也知道李然来过电话。李然心里一热,她该不是等他去宿舍看她吧?
  喘口气,确认自己声音稳定了,李然才开口问周蒙宿舍的电话,她母亲和蔼地告诉了他。
  连着往女生宿舍打三个电话都占线,李然只好让给他后面一个等得抓耳挠腮的哥们儿。等李然再打过去,有人
  接了,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告诉他别打了,已经过十一点了,并不等他再开口就“啪”地挂了电话。
  李然放下电话的第一个冲动是明天乘早车回去,基本上,李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留了下来。
  山水移情,到黄山的第二天,刘漪心境大好,她心境好的标志就是开始琢磨吃的了。夏初的黄山一派青翠,云
  海茫茫,放眼过去,云绕着山山遮着云,十步以外就难得看见人影,看得见的是远处山腰间隐约升起的一缕炊
  烟。
  刘漪直勾勾地望着炊烟,她想吃那种柴火熬出来的黏黏的农家稀饭,而不是宾馆里供应的薄粥。李然问她:
  “又饿了?”
  “不是饿,是馋。”刘漪答得老实,据说新鲜空气有让人食欲大开的功效。
  “看那儿,冒烟的地方,是一家小饭店,卖野味,炒的菜十里飘香,我们正好赶上去吃午饭。”加上这一次,
  李然已是四到黄山了,自然老马识途。
  “有稀饭吗?”
  “让他们现烧。”
  他们爬的是莲花峰,有美食为动力刘漪爬得比李然还快,仅容一人的陡峭山路上,她几乎如履平地。紧跟她身
  后的李然一个劲儿求她慢着点儿,她要是再磕着哪儿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了。
  先是一束白光试探着透过云海,接着,是云被光一层层推开,周围的景物渐次清晰起来,刘漪已经可以看到盖
  着茅草屋顶的小饭店了。她腿一软差点儿坐到石阶上,李然赶紧扶了她一把:“让你慢点,抽筋了吧?”
  “不是,我闻到香味了。”
  刘漪眯着眼皱着鼻子一笑,一个女子对食物这样单纯的热爱也怪招人疼的。
  在小饭店刘漪点了她爱吃的野鸡丝炒山笋,黄麂肉炖菌子,爆炒石蛙,清炒野菜和一味蛇羹。因为早饭时间早
  过,两口灶都要应付小炒,李然出到15块钱,小饭店的老板娘才答应另外支口锅给他们烧稀饭,并且言明这锅
  稀饭至少要等一个小时。
  时光似乎回到两年前的广州,跟刘漪一块儿吃街头的大排档,她吃得兴高采烈也让李然胃口大开。这不,连小


---------------
第三章:去意徘徊(4)
---------------


  饭店精明的老板娘都被刘漪吃菜的速度和那副馋相感动了,泼掉陈茶给他们斟了两杯真正的黄山毛尖。
  刘漪边吃边夸,这是她离开广州半个多月来最香的一餐。
  等两个人就着茶扫光了所有的菜,稀饭还没得呢,刘漪心急,拉着李然到屋后查看。
  给他们支的粥锅在屋后的山溪边,老板娘的女儿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粥锅,这是个细眉细眼单薄秀气的小姑娘
  。李然让刘漪注意小姑娘手中的肥皂,这块肥皂握在手里的一面细致地包了一层薄锡纸,拿在手里既不打滑,
  也不浪费肥皂,还省了肥皂盒。简单如这块肥皂,也不难看出人们是何等精心在意地活着。李然这两年走来走
  去,在手里在心里留下底片的就是这些细小的生活状态,他还说不清楚自己最终要表达什么,可是这些朴素的
  生活状态有时会让他若有所动。
  李然架好相机,用大俯角,趁着小姑娘举着肥皂转过脸来抢拍了一张,把人家小姑娘吓了一跳。刘漪靠在旁边
  的一块青石板上,山岚轻轻拂过脸颊,面前的一块缓坡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接下去,是窄窄的溪水无声地
  流淌。
  李然换了个镜头再拍远山。她喜欢看着他拍照,两年前,在广州,她曾陪着他大街小巷地狂拍一气。她不是不
  知道,前年,在西安,他对她已经很勉强了,他都不再碰她。
  李然从镜头上转过身来,他看见刘漪笑着,一如既往地笑着。
  稀饭终于得了,李然吃了一碗刘漪吃了四碗,李然不是吃不下,是怕刘漪不够吃的。过粥小菜刘漪又叫了酱小
  黄瓜、咸鸭蛋、烟熏兔肉和凉拌野荠菜。她只穿一件白色小背心,还吃得一头一脸的汗:“这么吃还是吃不胖
  ,他们都说我有吃的本钱。”
  李然点头,嗳,蒙蒙就没这个本钱。
  “不吃又干什么呢?胃胀,心也不再空虚。”刘漪不想李然当她是怨女赶紧笑笑,“不是我——是广州一位女
  作家的名言。我在广州可是有一帮吃友,逢周末都是从早茶吃到宵夜。在广州,吃,是一件盛事。”
  等他们终于从小饭店出来,太阳也快落山了,上山顶来不及了,只能直接下山。临出门老板娘多了句嘴:“好
  走啊,下次再来。”刘漪眼睛一亮,问李然:“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
  中国可以说不,李然却不可以。
  第二天他俩神经病似的又去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怪只怪那经多见广的老板娘又多了句嘴,她也是奉承刘漪
  :“小姐真是好福气,你说一句你家先生听一句。”
  一句话勾起刘漪满腔的新仇旧恨,她这位“听话的好先生”至今尚欠她两个交代:一,她是他的第一个吗?二
  ,她哪一点儿不如那个小女孩了?
  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儿的,从十八岁到今天二十三岁零九个月,她心里只有李然一个人,就是死还要死个明白
  呢。
  那老板娘只是没眼没色地一径问下去:“您二位这是蜜月旅行吧?我这里有同心锁卖,香港进的,小姐不要一
  对?”
  李然赶紧摆手,老板娘这才觉得没趣,转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现代社会有两件事不可问不好问不要问,一是女人的年龄,二是女人的婚姻,刘漪自己也闯过祸的。
  刘漪当初分到广州的中国银行信贷科,虽然不过是个小兵,也由同事带着被大把的商家请去吃饭。一次吃饭的
  时候,经同事小廖介绍,刘漪认识了萧老板萧芳丽。这萧芳丽很有点儿钱,有钱的女人,年纪更不好讲了,刘
  漪猜她总有四十。萧芳丽做的是服装进出口生意,她只要贷二百万,因为是小案子,由刘漪接手。经过测算,
  萧芳丽的资信度和经营状况都很好,报告都交上去只等着批了,刘漪闯祸了。
  一天下午她和小廖办完事,顺路去一家大酒店的西饼屋吃点心。一进去,刘漪就看到萧芳丽和一个穿运动服的
  男孩子亲密地并肩而坐,那男孩一副乖相,真真想不到,萧芳丽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小廖跟熟人搭话,刘漪
  先过去招呼,萧芳丽很热情地拉她一块坐。刘漪坐下来寒暄:“萧姐,这是你儿子?在哪个大学念书?”她自
  以为还算得体,不明白对面的两个人为何像看怪物一样齐齐看着她。小廖走过来正赶上听刘漪这句“得体”的
  寒暄,一把拉起她就往门外搡。
  到了外头刘漪刚想嚷,小廖指着她鼻子恶狠狠地说:
  “他是她儿子?他是她老公。”
  刘漪呆若木鸡。
  小廖看她真被吓倒又笑了出来:“看你,怪不得我们广州人管你们这样的叫傻大姐。”
  小廖是新一代西装革履的广东烂仔,别看他穿高跟鞋还比刘漪矮半个头,年纪也小两岁,学历不过中专,从吃
  喝玩乐到银行业务就没有他不精通的。以刘漪那种死心眼的保守性格,从国营银行辞职转工去IBM够她犹豫一年
  的,是小廖拍板代她递的辞职报告。小廖说她太傻,傻得吃不了银行这碗饭,而IBM是外国公司,外国老板自己


---------------
第三章:去意徘徊(5)
---------------


  傻所以也喜欢用傻人。
  那萧芳丽气性甚大,贷款已有九成,她不要了,索性再没在他们银行露过面。更精彩的是,一个星期后,刘漪
  在一家香港牌子的专卖店买衣服,那导购小姐看看刘漪的信用卡再看看她,先把衣服挂了回去,回过头不冷不
  热地说:“对不起,小姐,你换个牌子买吧。”
  不消说,萧芳丽是这个香港牌子的全国总代理。
  在黄山,李然和刘漪首尾一共待了四天,刘漪的情绪阴晴不定,就没有一座山他们能爬到顶的,这是不是也象
  征了他们的感情路?
  刘漪知道,她不问,李然哪会主动交代,他巴不得她得了失忆症见了他都不认得才好。可是真的问了,说起来
  又是她刘漪死缠烂打风度欠缺。如今的女人,不要讲上吊抹脖子,骂一句,就此成了人家口里的泼妇。
  男人顶怕女人哭,不见得,男人顶怕女人问。娶了她,答不出来问不厌的是:你还爱我吗?没娶她,不见面还
  好,见了面,她眼里千回百转千万次问的是:你,不后悔吗?
  在他转身离开房门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晚上。
  李然按捺着内心的惊讶抱住了刘漪,比起两年前,刘漪大胆多了,也迷人多了,迷人得近乎风骚,迷人得让他
  禁不住地要怀疑她的身体。
  那完全不是他记忆中坚硬的身体。
  第二天,等李然和刘漪回到江城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在长江宾馆的房间里一坐定,刘漪就催着李然给小宗打电
  话问杜小彬的事解决得怎样了。李然打了一圈电话才找到小宗,小宗的回答是,哪那么快,处长是打了招呼,
  学校的处理意见还没正式下文,杜小彬现在仍处于隔离状态。他劝刘漪别见了,治病救人的工作就交给他和李
  然了。
  刘漪想想作罢,自己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儿,真见了杜小彬不尴不尬地说点儿什么好呢。再者好几天过去了,
  刘漪也没那么冲动了,不过她还是坚持让李然陪着她在本城最大的银河商场给杜小彬买了两件ESPRIT的女装和
  一个真皮小背包,花销也在千元以上。
  刘漪强调:“要让她觉得有人真正关心她。”
  李然答应,一定代表她去看杜小彬一次。
  他们随便在街上吃了点面条,再回到饭店拿刘漪的行李,时间已是七点差一刻。
  李然在饭店早订好了一辆皇冠,他替她拉开车门。
  晚风中,刘漪按着车门转过身来:
  “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不要送我到机场。”
  李然低下了头,一时间难以自已。
  她递给他一个纸袋:
  “在上海给你买的,以后……”她没有说下去,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
  刘漪在车上用“大哥大”打电话,电话接通,传来小廖特有的广东普通话的音调。“小廖,是我。”刘漪说着
  话往脸上一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6:18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章:等待(1)
---------------


  等李然赶到师大女生宿舍门口,已经快九点了。他请一个路过的女生帮他叫10号楼119的周蒙。过了一会儿,戴
  妍笑嘻嘻地出现了:
  “是你呀,周蒙去图书馆了。”
  图书馆里人头济济座无虚席,李然在里面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他心里念了几天的那个身影。这所省属师范大学
  学风着实不坏,不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也许她会在教学楼。
  从教学楼一楼开始找,一楼没有二楼也没有。上三楼的时候,李然一抬眼,看到蒙蒙拿着两本书正从楼上下来
  。
  她看到他,站住了。
  “我到宿舍找过你。”
  “啊。”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侧过脸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挺冷淡的。
  从教学楼出来,两边都是林阴地,男孩儿女孩儿们勾肩搭背地在此出没。
  “李然,你是结婚了吗?”周蒙和颜悦色地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没有。”李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呢。”
  “蒙蒙,我这两天一直不在城里,我去了黄山,陪她去的,她今晚刚走。”
  “她走了?你又来找我了。”她笑着说完,紧紧地咬住嘴唇。
  他揽住她,说:“蒙蒙,我跟她已经分手了,相信我。”他把中指伸进她细白的牙里,她咬得他疼极了。
  “为什么躲我的电话?为什么?”
  她低下头,哭了。
  “别哭。”他亲吻着她润湿的面孔,“别哭啊。”
  “讨厌你。”
  “不要讨厌我,罚我吧,罚我为你做任何事。”
  “罚你,一辈子不离开我。”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一转眼就会见不到他似的。
  “可这不是惩罚,这是对我的奖赏。”他呼吸急促地笑,第一次尝到了心热如沸的滋味。
  “蒙蒙,我爱你。”
  可想而知,她对他的回答:“我恨你。”
  又是在她家的楼下,她又是久久不肯上楼。
  “是刘漪让你剪的头发吧?”
  “不是说好不提她了。”
  “那你不觉得她又高又漂亮,而且特有气质,你肯定你以后不后悔?”她来回地审视着他。
  “放过你我才会后悔呢。”李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蒙蒙,那天晚上你去看什么电影了?”
  “《情人》。”
  “跟戴妍一起去的?”
  “不,是一个高中同学。”
  “男同学?”
  “是啊。”
  她怎么可以跟男同学去看那种电影?李然心里不是一般的别扭。
  “你怎么啦?”她摇他的胳膊。
  他反手握住了她:“蒙蒙,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明年我会去西藏,最少在那儿待两年。”
  她抽出手,问:“你还会回来吗?”
  “你要我回来吗?”
  “其实,”她看他一眼,边说边往楼道里走,“就算你已经结了婚,你要我等我都会等你的。”
  他拉住她的手臂硬把她拽了回来,说:“等我。”
  她有点委屈地翘着嘴,他低下头吻她,她没有动,他再深一点她就软化了。李然还是很小心,生怕她会像上次
  那样承受不住,但是她的小舌头太乖了,让人有把它吸进肚里的冲动。
  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目光清澈,令人莫敢逼视。
  “我不去西藏了,好不好?”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也是一句真话。
  “为什么?”
  “看住你啊,省得你又跟别人去看电影。”
  “是你的就不用看,不是你的看也看不住。”她用手指点点他的胸口。
  “你是吗?”李然按住她的手。
  她瞥他一眼:“可是男人事后总会说,为了你我曾作出多么大的牺牲,所以,就算为了我,您还是去吧。”
  “男人,你以为你很懂男人吗?”李然好笑。
  “强者可以不懂弱者,可是弱者必须懂得强者才能保护自己。”这几天周蒙想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你不能说
  她不痴情,可你也不能说她不理智。
  她这么说却让李然分外惭愧:“蒙蒙,我会对你好的。”他攥紧了她的手,要让这句话钻进她心里去似的。
  “怎么好啊?在几百里以外对我好吗?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你,就像一阵风,连个影子都
  抓不着。”
  “蒙蒙,难道你只希望男朋友一天到晚守在你的身边?”
  “可人家都是这样的呀,一块儿去食堂吃饭一块儿上晚自习男孩儿都帮女孩儿打开水。”
  “那我明天也陪你去食堂吃饭陪你上晚自习也给你打开水。”
  “真的?”她一下笑了。
  “真的。”李然刮她的鼻子,“该上去了,明天不是还要考两门吗?”
  “好吧,那你明天下午五点半到宿舍找我。”
  她在他脸上尖着嘴飞快地啄了一下,转身蹦跳着上了楼。
  第二天上午李然先找头儿销假,头儿一点儿没商量地通知他明天出差。报社的摄影部不是老弱病残妇就是拖家
  带口,未婚男青年就李然一人,他又爱跑,所以外差的活儿大部分归他了,相应的,市里的活儿他基本不干。


---------------
第四章:等待(2)
---------------


  销完假李然去会计那儿借了800块钱出差用,刘漪这回来不能说造成了什么破坏性后果,但确实令他的个人经济
  濒临破产。李然手头还有几百块国库券可以卖掉,先不讲有没有事业,男人就不能没有钱,特别是有了女人的
  男人。
  和刘漪疏远,经济力量的悬殊也是原因之一。
  这方面李然比较老派。
  办完报社的事儿,李然拿着刘漪给杜小彬买的东西去了师大,他顺手把那两件耐克T恤给了小宗。小宗得了便宜
  还卖乖,一边比着一边啰嗦:“是刘漪给你买的吧,好好好,鹬蚌相争,我这渔翁得了利了,你再吹几个才好
  呢,耐克阿迪达斯我这都一块儿招呼了。——哎,下次给买小一号的行不行?”
  见到杜小彬,给了李然一个意外。他满以为是怎样一个艳丽的女孩子呢,想不到那么不起眼,轮廓还略具秀气
  ,肤色好像广东人,又暗又哑,整个人看起来瘦小而结实,别说不性感,在李然看来她都不能算有女人味。小
  宗预先作了思想工作,杜小彬知道有两个非常关心她的大哥哥大姐姐。她瞟了眼ESPRIT的纸袋,那个眼神是老
  练的,甚至略具风尘况味的。李然当即决定防着点儿,没把刘漪的名片给她。
  小宗在旁边努力谆谆教诲:“你看,杜小彬,有这么多人关心着你,你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学校对你也是
  以教育为主,你不要有任何抵触情绪,而且,这么大的事儿检查你总是要写一份的吧?”
  杜小彬一双眼睛满是嘲笑的意味,表情就像小宗说的大义凛然。她很不耐烦地等小宗唠叨完,清脆地说:“宗
  老师,我都想好了,我正式申请退学。”
  “退学?”反而是小宗沉不住气地要跳起来,“退了学你去哪儿?”
  “至少,我可以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你以为我多想赖在这儿啊,学校,还有我爸妈都让我烦透了。”
  李然记得小宗说过这个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杜小彬脸皮是厚点儿,心理素质并不见得比一般女孩强,她们
  面对现实的自然选择都是逃避。
  李然跟小宗交换了一个眼色开了口:“杜小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在下面县里安排一个临时工作,
  你可以先办一年休学嘛。”李然曾经帮过临江县县委书记一个大忙,估计给杜小彬安排个临时工作没什么问题
  。
  杜小彬盯了他一眼,问:“那,有人问我,我怎么说呢?”
  “这样吧,你算是我表妹,身体不好要休学,不,可以说你喜欢写作,是去体验生活的。”
  杜小彬眼睛里闪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写作?”
  李然哪里知道,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中文系的吗?”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一个星期之内,我明天出差路过临江就把这事先办了,到时候让你宗老师送你过去。当然,一切要先征得你
  父母的同意。”
  “她父母的工作我去做。”小宗抢着说,又转过头恳求地说,“不过,杜小彬,你先要把检查写好。不然,我
  可没法向学校交差。”
  “杜小彬,那我们临江县见。”李然起身加了一句,“我和宗老师有空都会去看你的。”细看,这杜小彬倒是
  长着一双弯弯的清水眼。
  跟蒙蒙在食堂吃这一顿饭可把李然尴尬坏了。
  地方师范院校比起北京的大学来风气要算相当保守,像他们吃饭的这个三食堂就像是个女生食堂,零星几个男
  生都是陪着女朋友的。李然感觉好像进了女生澡堂,眼睛绝对不敢往上看。时不时的还有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
  地过来跟蒙蒙打招呼,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过来近距离侦察一下周蒙的男朋友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是的,他
  是被展览来了。
  蒙蒙坐在他对面心满意足地用小勺慢悠悠地舀粥喝,就这样她也磨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她吃得简直是猫食,
  一两粥一份蛋羹几根榨菜。李然吃的包子她一口也不肯吃,说馅儿里有大葱味。在李然这个北方人看来,馅儿
  里要没大葱那还能叫馅儿?
  “你不吃葱?”
  “我不吃大葱,我们家拌馅儿不搁大葱搁米葱,很细的,而且就搁一点点儿。”
  她已经把她那份猫食吃完了,放开饭盒笑眯眯地看着他。李然要过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去洗碗。在水
  池边上,李然确实看到几个正奋力洗碗的男孩子,他们的女朋友站在一边甩手等着。李然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
  候,好像还都是女孩洗碗——她们嫌男孩洗不干净。果然,旁边一个女孩子神气活现地训她的男朋友:“这儿
  ,还有菜叶子没洗净呢,你是不是存心的呀?”
  等周蒙把碗柜锁好了,李然提起热水瓶。
  “走吧,公主。”
  “哼,一顿饭你就烦了吧?”
  “不烦,不过下次我宁愿请你出去吃。”
  “别怕,下次我也不缠着你来了,我这人知足,有这么一次就行了,等以后分手了我也算有个回忆。”


---------------
第四章:等待(3)
---------------


  李然瞪她,又在她楚楚动人的笑容下软化:
  “什么分手?我们不是才开始吗?”
  可是在感情方面,女人远远比男人有远见。
  晚上教学楼十点半打了熄灯铃,他俩才跟着人流出来。
  “复习得怎么样?”
  “嗨,我们中文系,想不及格都难。你呢,我给你借的小说好看吗?”
  “我们物理系的一般不看外国小说,记不住人名。”
  “真没文化,跟我妈一样。”
  “那当然不能跟你们中文系的比了,专业看小说的,多滋润。”
  “你讽刺我?”蒙蒙厉害地问。
  “不敢,是羡慕,一直就盼着有个中文系的女朋友,好启蒙自己。”
  “没看出来,你还挺贫的。”
  “我是说真的。”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那你明天还来陪我吗?”蒙蒙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问他。
  “蒙蒙,我明天要出差。”李然一只手撑住树干。
  她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最晚两个星期。”
  “那我都去北京了。”
  “哪天走?”
  “7月8号或是9号吧,也许晚点,我哥八一建军节结婚。”
  “蒙蒙,我一定在你去北京前赶回来。”
  “你不能不出差啊?”她赌气地说,“好吧,我跟别人看电影去。”
  她在等他哄她,他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转过身,她看到他低着头,手臂撑着树。
  他不高兴了,她心里挺怕他不高兴的。
  她拉他的衣襟,小声地说:“我不去了不去了。”
  他冲动地把她拥进怀里:“没事没事,真的,可是别告诉我。”
  她的嘴唇迎住了他的,两个人纠缠不清地吻着。
  “我爱你。”她这三个字,是吐出来的三朵花。
  在周蒙母亲看来,从一天到晚不着家,到现在一天到晚不出门等人家的电话,女儿不只是恋爱了,是爱得发昏
  。跟伊说话呢,伊心不在焉,不跟伊说话呢,伊一个人坐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就脸红起来。本来吃得少,现在简
  直不用做伊的饭,盘问伊,三句能回一句是好的,并且不耐烦——“哎呀,妈,我又没说要嫁他,你管他父母
  是干什么的?”
  方德明女士一向以处事公正自许,对自己的一儿一女也讲究平等对待。不过近几年来,一是儿子从上大学起就
  在北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她难免多疼周蒙一点儿;二是这从小精灵古怪的女儿长大了不知多善解人意,方
  德明女士这才体会到俗语讲的,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她也不再指望女儿事业有成,三岁看到老,伊不是那
  块材料。方德明女士学问做得好,人情也练达,如今不比她们从前的时候,女孩子自己做得好还不如嫁得好。
  所里是有不少女孩子陪读出国的,方德明女士自己也出国好几次,她却并不希望女儿走这条路,国外好是好,
  太辛苦了,周蒙从小身体差,懒散惯了,哪吃得了那个苦啊。
  听说李然还是北大毕业的,方德明女士颇有意外之喜,深觉女儿不仅比儿子体贴,也比儿子有眼光。不过有一
  点,那个叫李然的男孩子比女儿大好几岁呢,他又是报社记者,不比学校研究所里这些书呆子,做母亲的不能
  不防着点儿。想要提醒伊几句呢,在伊这个年纪,又是火一般热的时候,大人跟伊讲话也要看看伊的脸色了。
  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说。
  好比这一次,周蒙万分懊悔忘了叮嘱李然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本以为,她当然以为,第二天就会有他的电
  话的,可是已经四天了,她还没有等来他的一个电话。苦就苦在这里,她要找他的时候从来都是无从找起。
  从一认识他就开始等他,等他的人等他的电话,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一天,可她等了他多少天了?
  不,她等他还不是从认识他开始的,远在那以前。很多女孩子都等过吧,等着冥冥中的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永
  远都不会来,也许就在下一刻出现。
  周蒙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等待。
  不过,真正的深刻,还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这一生她都不能再与他相见,即使他让她失望,即使最终她
  不跟他走,她还是会等他的。
  不是为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心情。
  等待和爱情有着相同的本质,那就是捉摸不定: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了,也许他永远不回来。——答案?你永远
  不知道。
  等待里当然离不开猜疑。上一次周蒙很疑惑李然跟刘漪有比性关系更严肃的关系——婚姻关系,等待的时间越
  长,怀疑越来得有根有据。一开始李然就是若即若离的,他内心想必是有一番挣扎的吧?周蒙几乎要断定李然这
  个已婚男人从此不敢再来见她了,她不愿意接他的电话是有苦衷的,既怕他跟她摊牌,又怕他再骗她。现在她
  明知自己离谱,李然一连几天毫无音信,她又不免疑惑起来,他到底是出差了呢还是在那个女人身边?窗外,


---------------
第四章:等待(4)
---------------


  一连几天的滂沱大雨也让周蒙心惊肉跳,李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电视里一会儿山洪暴发一会儿大决堤,她又
  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等待也与爱情一样是排他的,周蒙很高兴自己放了假,也很高兴母亲还没有放假,她对他的等待,谢绝打扰。
  通常,再内向的女孩也愿意跟人探讨探讨她正在进行的爱情,周蒙不算是内向的女孩子,可她不跟任何人谈,
  包括戴妍。一开始戴妍很气愤,因为她自己是连跟一个男孩见几次面就上床这种恋爱细节都要跟周蒙分享的。
  发展到哪个阶段了?接吻还是乱摸,不会已经上床了吧?戴妍原本以为自己会是周蒙的新闻发言人呢。
  其实,周蒙不是不想倾诉,如同有钱人往往来得吝啬,爱情会使人沉默。
  戴妍是过来人,看周蒙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小女孩初尝爱的滋味。她对伊的忠
  告是戴氏恋爱法则第一条:你可以只有一个男朋友,但你不可以只有一个追求者。
  明人不打暗语,周蒙晓得,一个有的选的女孩才是矜贵的。如果说离婚是一道改错题,婚姻是一道是非题,爱
  情就是一道选择题。
  可是,有的选和可以选还有很大差别,有的选的也许很多,可以选的只有一个。这样看来,一个有的选的女孩
  是矜贵的,一个没的选的爱情也是矜贵的。
  何去何从?
  当周蒙说“我跟别人看电影去”,那个别人是袁兵。
  袁兵是周蒙的高中同学,他是理科班的,周蒙高三才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圣诞节,袁兵给
  她寄了一张明信片,上书五个大字:君子坦荡荡。周蒙颇有知遇之感。
  袁兵家是炮校的,他本人高中毕业考取了本市的解放军工程学院。上大学以后,袁兵有时骑着他爸爸的军用摩
  托来找周蒙玩。他人本来长得武高武大,穿上新式军装更是神气。不可否认,坐在袁兵的身后,风驰电掣地从
  大街小巷掠过,很能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周蒙也不例外。
  后来想想,早一点儿在上高中的时候,或者再晚一点儿大学毕业了,她都有可能跟袁兵好的。跟着袁兵小日子
  一定过得安逸,而且袁兵,袁兵她是拿得稳的。可是在一个人的十九岁,她总是来不及地要往前赶,以为还有
  什么繁华胜景在前头等着自己。
  对于十九岁的周蒙来讲,袁兵太简单了,简单到没有能力伤害她。
  女人是更相信她的直觉还是她的爱人?这还真不好讲,有经验的女人宁可选择前者。
  凭周蒙的直觉今天晚上李然会来电话,她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灯,翻出父亲在家时常听的一盘柴可夫斯基的磁
  带。一放,倒很配合她现在的心境,有一个乐段她翻过来倒过去地听了好几遍。四围黑下来了,向晚的空气沉
  浸在无边无际的俄罗斯的忧郁中。
  铃声骤然响起,划破满室的乐声,周蒙先关上音响才去接电话。
  话筒里传来的是他的声音,她却一下子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拿着话筒,一时说不出话来。
  “蒙蒙,是你吗?”他先问。
  “是我。——你在哪儿呢?”
  “望江。”
  周蒙听都没听说过,问:
  “你怎么才打电话呀?”
  “对不起,太忙了,线路又不好,打了几次都没打通。看电视了吗?望江城里全淹了……”
  周蒙打断他:“你好吗?”要她原谅他可太容易了,你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原谅他,不断地不断地原谅他。
  “我挺好的。”他笑了,“你呢?放假了吧?干什么呢?”
  “听音乐呢。”
  “一个人?你妈不在家?”
  “她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不去?”
  “你不是,”周蒙顿了一下,“你不是不让我跟别人看电影吗?”
  他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蒙蒙。”他听不到她的回音又问:“蒙蒙,你在吗?”
  “我在。”
  “我要走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李然,我想你。”她来不及地说。
  “我也想你啊。”他叹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蒙跑到她母亲办公室里翻过去一个多礼拜的省日报,她如愿以偿地在好几张图片底下发现了
  李然的名字。背着光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手指来回地在那两个字上移动,只是不舍得放开。
  临去北京的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周蒙洗完澡,吹着电扇晾头发,手里拿着一本书。隔壁,她母亲打点完行李
  ,叫她早点睡,免得明天一早坐火车又吐。
  又是好几天没有李然的消息,周蒙本来打算让母亲先走,她自己反正8月1号那天到北京就行了。可是方德明女
  士不同意,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闻弦歌而知雅意”,多年的母女,周蒙还能不晓得她妈那
  点儿小心眼?
  想想她要气李然,上一次电话里他还说一定在她去北京前来看她呢,人呢?
  有人敲门,随后,周蒙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请问,周蒙在家吗?”


---------------
第四章:等待(5)
---------------


  因为期待的时间太久了,她甚至没有立刻反应出来是他。
  楼道里比较黑,李然隐约看到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估计是蒙蒙的母亲。她打开门厅的壁灯,请他进去,
  以那种北方人的直爽问道:“是李然吧?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李然这次记住了称呼她方阿姨。
  奇怪的是,他们这里应对了大半天,李然并不见蒙蒙出来,可他明明瞥见里屋沙发上,并拢的膝盖上放着一本
  打开的书。
  还是她母亲叫她她才出来的。她穿一条白色卡腰的吊带裙,眼睛望望他也不打招呼也不讲话,径直坐到她母亲
  身边。三个人一下冷了场,李然很下不来台,几天没给她打电话,晓得她又要不高兴,但他不是赶来了吗,何
  必当着她母亲的面这样跟他发脾气?方阿姨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别客气,张罗着切水果。李然推辞说不早了,她
  们明天乘火车,需要早点休息,方阿姨不理,只管叫周蒙拿牙签来,嘴里嘀咕:
  “这孩子,又怎么了?见了人,话也不会说一句。”
  李然忍着气笑着说:“是跟我生气呢。”
  蒙蒙拿牙签回来正好听到他这句话,黑眼珠向他一轮。
  李然霎时心软了。
  吃着水果,方阿姨向李然咨询路上是否好走,不知火车线路会不会出问题。李然说他是搭汽车来的,路上水深
  ,抛锚好几次,回去也准备乘火车,听说还是火车线路比较安全。方阿姨惊问你还要回去吗。李然说非常时期
  ,他们报社一半人都下去了。方阿姨“哦”了一声,说周蒙身体一直弱,这一向又不好好吃饭,明天坐火车担
  心她又要吐。听着这样家常的唠叨,另外两个人的感觉却是异常甜蜜的。趁着方阿姨转过头去,李然看了一眼
  蒙蒙,她正侧着脸笑微微地端详着他呢。
  等李然吃完水果起身告辞,方阿姨体贴地吩咐道:
  “周蒙,你送送。”
  门在身后一合,李然的手忍无可忍握住了那一段细腰,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把他往楼下拖。拖到下一层楼梯拐弯
  处,两个人已是越抱越紧,吻得不可收拾。
  “说话呀,蒙蒙,一句话。”
  这栋砖楼还是50年代的建筑,楼梯是木头的,楼窗也特别高,月华如水地泻了进来。
  “要我说什么呢?说我是多么爱你?”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1)
---------------


  周蒙终于从北京回到了江城。
  上火车前她给李然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想让他来火车站接她。他不在。他的同事说:李然没出差,请假了,有
  什么事可以代为转达。周蒙想想,说没什么事,挂了电话。电话是挂了,心却挂不上:李然请假去哪儿了呢?
  李然去临江县看杜小彬去了。
  杜小彬被他们安排在临江县的文化馆做资料员,在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临江也是受灾县之一。现在洪水过
  去了,小宗在他老婆那儿过暑假,打个电话回来说受刘漪之托,请李然务必去临江看望杜小彬。刘漪回广州之
  后没给李然来过电话,但李然知道她有时给小宗打电话询问杜小彬的情况。李然也想过该给刘漪打个电话,可
  他一直拖着没打。
  杜小彬见到李然反应平淡,她对同事介绍说李然是省报记者,她的表哥。李然要请她出去吃饭,杜小彬说不用
  了,我宿舍里做饭很方便。杜小彬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孩子,而且,如果你不知道,她看起来相当正派,甚至
  可以说,拘谨。
  杜小彬和另一个女孩合住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当初她来的时候是小宗陪着来的,小宗怕她寂寞还特意从家里
  给她搬了个14吋的小彩电来。等李然走进这间宿舍,它已经是井井有条的了。小圆桌上广口罐头瓶里插了一大
  丛芦苇,窗帘沙发床罩都是柠檬黄的格子布,水泥地上铺了木纹的地板革,清洁极了。李然低头把鞋脱了,搁
  在门外。
  李然问杜小彬发洪水时候的情况,她在厨房里淘米,闷着头答了一句:县政府地势高没淹着,就是菜贵。小圆
  桌上放了本书——《结婚十年》,李然翻了一下前言,是30年代上海一位女作家的作品。
  杜小彬手脚极快,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炒青菜,香肠煸豆干,凉拌黄瓜,西红柿鸡蛋汤。
  李然夸她:“杜小彬,你真能干。”
  她这才笑了一下:“最简单的菜,没有材料,不然我可以给你做鱼丸子。”
  李然问她:“怎么样过得惯吗?这里人还好吧?”
  杜小彬点头:“好得不能再好,风传我是新来的省委书记的私生女。”
  她讲话,有一种举重若轻的家常味道,年纪应该跟蒙蒙差不多,可蒙蒙还是一张白纸,杜小彬却是一张已经画
  坏了的画。
  比起上一次,杜小彬显得亮了点儿,剪了头发,人显得精神了,但远远谈不上动人。略熟,李然就发现杜小彬
  其实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冷,她殷勤地给他搛菜,又抢着给他添饭。只是李然等了半天都不见她从厨房添饭出来
  ,一抬头,发现杜小彬正隔着玻璃窗直勾勾地看着他呢。接住他的目光,她若无其事道:“忘了问你了,添半
  碗还是一碗?”
  “半碗,半碗就够了。”
  李然没在临江县多耽搁,当天下午他就回省城了,送他走的时候杜小彬说了一句话:“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呢。”如怨如慕,李然听着还真耳熟,蒙蒙也说过类似的话,可蒙蒙是他的女朋友,这个杜小彬凭什么这么跟
  他说话?
  第二天,李然从市府回宿舍,推开门,看到杜小彬从窗前盈盈地转过身来。
  杜小彬说要在省城买几本书,李然尽地主之谊先请她吃饭,又陪她去买书。杜小彬买的都是有关西藏的旅游传
  记风光图片,李然一看单子将近一百块就帮她付了。杜小彬谢了他。李然忐忑不安地问她:杜小彬,你怎么买
  的净是介绍西藏的书?杜小彬淡淡地说:我一直很想去西藏的。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拿了家里三
  百块钱想走到西藏去。我带着地图一直往西边走,穿过的大部分是乡村,经过城镇的时候也坐长途车,还搭过
  顺路的大卡车,一直走到陕西的三门峡水库。可惜在三门峡水库的火车站我被警察当盲流送回来了,那时我兜
  里有800多块钱呢,都够买一张到拉萨的飞机票了。
  李然随口问了一句:你的钱怎么还多了?
  她看他一眼说:我挣的。
  杜小彬能考上大学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她告诉李然,高中三年她曾四次离家出走,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西藏。
  “我跟父母关系不好。”
  李然客气地说:“谁都有那个阶段,青春期,逆反心理。”
  “我是养女。”
  李然不知道怎样接她的话了,心里觉得她可怜。
  “我上高中那年,听说我亲生的妈在西藏。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西藏的什么地方,第一次从家里跑出来,见
  了生人连话都不敢说。
  “可是后来,我挺喜欢在路上的那种感觉的,我挺能适应环境的。”
  这一点,李然也看出来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考上大学了,念完大学再去西藏也不迟啊。”
  “我考大学是为了个男孩子,他比我高两届,是省医大的学生。我以为我考上大学他就会跟我好,所以,一拿
  到录取通知书我就跑去找他。他告诉我,杜小彬,你长得太难看了。”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2)
---------------


  李然对杜小彬的观感和那位省医大的男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不同的只是李然肯对女孩子赔小心。
  当下,他对她说:“杜小彬,你的眼睛很漂亮。”
  杜小彬笑了,表情轻松了许多:“我的鼻子太塌了,要垫高点,我打听过了,在省城的整容所做,专家做,也
  不到一千块钱,我挣的钱足够了。”
  她倒是不忌讳,一再提到她挣的钱。李然开始认同小宗那句评价了:这个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
  “李然,明天你有空陪我到整容所去一趟吗?”
  李然可不想担这个责任,万一做砸了怎么办?
  “江城的整容所做得好吗?脸上的事儿可是大事,你还是慎重点儿,过一段去上海做吧,等你宗老师回来我们
  再一块儿商量商量。”
  他话语里的关切让杜小彬的眼泪一下子漫出了眼角,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如果真要对她好,又为什么不早一
  点出现?
  李然看到杜小彬突然沉默地转过头去,心里也有一点明白了。
  到了晚上,杜小彬还没有走的意思,李然只好把她安排到李越的宿舍挤了一夜。他告诉李越,杜小彬是他的表
  妹。李越抬抬眉毛,没说什么。
  第二天,杜小彬不仅没有走,还在李越的宿舍里用电炉做了顿丰盛的饭菜,包括鱼丸子和蛋饺。李然给她整得
  欲语还休,如果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理她就完了;可这个杜小彬,因为有那样的经历,他要是流露出一点儿
  嫌弃的意思,不是毁人家吗?
  据说耶稣试图以他的死挽救人类的精神,如果一个人的死亡真的可以挽救整个人类的精神,愿意去死的应该不
  在少数。
  不用怀疑,圣徒们都是怀着至大的满足死去的。
  周蒙找到李然宿舍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十二点,敲门的时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就要见到他了。
  来开门的,是个女孩子。
  周蒙首先疑惑是不是敲错了门:“我找李然,他住这儿吗?”
  “是呀,请进。”
  两个女孩相互打量着,杜小彬先开了口:“你是周蒙吧?”
  周蒙惊讶地点头,这女孩认识自己,难道是李然跟她说的?
  她不认识杜小彬,杜小彬可认识她,周蒙,90中文的一枝花,眼睛长在额角顶,从不接受同校男生的约会。
  杜小彬像主人一样:“你坐呀,我叫杜小彬,李然跟我说起过你。”
  周蒙迟疑地说:“哦,那你是……”
  杜小彬一边摆弄着桌上的照片一边说:“他跟别人讲,我是他表妹。”
  周蒙瞥了一眼照片,都是杜小彬。她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绝对,绝对没有自己漂亮,为什么?
  杜小彬回过头来邀请她:“来,看看李然给我拍的照片,他一会儿就回来。”
  周蒙慌张地向后退:“不了,我还有点儿事。”
  冲出门的时候周蒙跟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她以为是李然,不是的。
  李然从食堂打好饭回来,张讯在走廊里迎上他劈头就说:
  “刚才你那个小朋友来了。”
  “蒙蒙?人呢?”
  “我进宿舍的时候她刚好出来。”
  “你怎么不拦住她?”
  张讯沉着脸严肃地说:“我看她神色不太对。”指指里面,“也不知道你这位表妹都跟她说什么了。”
  李然甩下饭盒:“她下午走,票我已经给她买好了,到时候你帮我送她去长途汽车站。”
  张讯说:“那没问题。”他看李然拔腿就走取笑道:“怎么,不跟你表妹打声招呼啊?”
  当李然去周蒙家找她的时候,周蒙在师大南门正跟袁兵碰头。
  “咱们上回龙山玩,好不好?”周蒙兴致勃勃地提议。
  袁兵笑眯眯地看着她:“在北京还没玩够?”
  “我想坐那儿的过山车,不是说在华东五省最大吗?”
  “那我可不敢带你去。”袁兵摇头,“你会吐的。”
  “不会的,我在北京坐了都没吐,挺过瘾的。”周蒙撒谎。
  “求求你,袁兵。”周蒙又说。
  袁兵经不住她求他。
  周蒙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醒,这就是所谓失恋的感觉吧,空旷而荒凉。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时候,天完全黑了。
  在黑暗里想起跟李然曾经有过的亲吻和拥抱,周蒙缩起身子抱紧胳膊,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想洗个澡再睡一觉,希望再次醒来可以淡忘一切。
  然后她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家,是袁兵家。
  在回龙山,还没有从过山车上下来她就吐了。
  周蒙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小客厅里只一盏台灯落寞地亮着。
  袁兵本来靠在沙发上,听到脚步直起身来:“你醒了?”
  当时不在意,以后,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场景有一点温馨,年轻的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宽阔的胸膛似乎可以
  容纳一切。
  “几点了?”
  “九点多。”
  “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袁兵走到她面前又问,“要不要洗把脸?”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3)
---------------


  他把她领到卫生间,里面已经摆好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
  周蒙坐在袁兵身后,戴上头盔轻轻扶着他的腰。
  袁兵平常跟她在一起蛮多话的,可是今晚,他沉默得异样。
  摩托车一开起来,夜风拂面,清凉而痛快。周蒙真想这样在城里多兜几圈,但是,她也没有出声。
  很快就到精仪所了,袁兵在周蒙家楼旁的马路上停下。周蒙把头盔递回给他的时候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说了
  一句:“明天上午我来看你。”
  周蒙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站得近才感到袁兵是这样高大。他的身影突然向她袭来,周蒙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
  袁兵已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周蒙不由得后退一步,袁兵也已回到车上,马达一直没有停,他的脚轻轻一踩,整个人和车子箭一样地冲了出
  去。
  周蒙抚着脸颊转过身,不过走了几步,就看见楼前那棵玉兰树下有一点红光,再走两步她看清了,那是烟头的
  光亮。
  上一次,李然在这棵树旁等她的时候是清晨,她看到他像看到神一样喜悦。这一次,是夜晚,她看到他,只觉
  得头又痛了。
  他拦住她的时候周蒙垂着眼皮看也不要看他。
  “我累了。”
  李然这一刻并不比她好受。他找了她一个下午,精仪所,师大,还有城里大大小小的电影院。从晚上八点钟他
  就站在这里等她,等来的,却是她跟另一个男孩子,亲吻。
  “他是谁?你原来的男朋友?”李然恼火地问,看她不吭声又逼了一句,“是你另一个男朋友吧?”
  “是又怎么样?至少他对我更好。”她说着低着头拼命要挣脱他的手,他却怎样也不肯放。两个人都有点急了
  ,李然冲口而出:
  “你不是说你没有过男朋友吗?你不是什么都是第一次吗……”
  他没有说下去。
  她抬起头,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李然真想收回他刚说的蠢话,如果可以收回。
  他的嘴唇一碰到她的,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蒙蒙,你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急。”
  连周蒙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的,现在,还没有吵起来他也没有道歉,她倒又跟他
  和好了。
  而且,听李然讲,错的还是她而不是他呢。
  “不管有什么事,你跑开也不能解决问题,至少要等我回来跟你讲清楚。告诉我,杜小彬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
  “也没什么,我看到你给她拍的照片了。”
  “就为了几张照片?我是冲小宗的面子,蒙蒙,你在学校从没见过杜小彬吗?她也是你们师大中文系的,比你
  低一级。”
  “那她说,你跟别人说她是你表妹。”
  “开玩笑的。”
  “可是,听她的口气跟你关系挺不一般的。”
  李然理直气壮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给小宗打电话,你自己问他好了。”
  面对他,她又不能相信他不爱她,不是只爱她一个。
  一个多月不见,她好像长大了一点似的,额前的碎发长长了,捋到了耳后。有一次,电话里,她跟他说要留长
  头发,可是又不耐烦,因为她的头发长得特别慢。
  “蒙蒙,”他揽过她的细腰含糊地问,“想我吗?”
  “不,不想。”她说得言不由衷。
  这一次,他吻她的时候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周蒙一进家门,她妈首先质问她:
  “周蒙,你又去哪儿了?你那个高中同学叫袁兵的,刚刚打电话来,说半小时前就把你送回来了。”顿一下,
  她明白了,“是和李然在一起?”
  周蒙一头走进卫生间:“妈,求求你,别问了,让我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说,啊?”
  她妈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方德明女士严肃地告诫女儿:“女孩子,轻浮最要不得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你
  让李然找了你一下午,他会怎么想?”
  周蒙不高兴地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看她妈妈真沉下脸了又解释道,“哎呀,我跟袁兵没什么的,就
  一个同学聚会。”
  周蒙洗澡的时候听见袁兵又打电话过来了,她妈妈说周蒙已经到家了,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方德明女士去所里上班了,周蒙一个人吃早饭,昨天她一天没吃东西,所以这顿早饭吃得格外多
  、格外香甜。
  吃完了正在洗碗,听到敲门声,一开门,是李然。
  周蒙本来是没什么了,一看见他却又委屈了,想起他昨晚的那句话,好像还是她骗他了,在他面前装纯。他自
  己呢,从刘漪到杜小彬,她又说什么了?
  李然看她眼圈说红就红了,哄她:“好了好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她摔开他的手,到卫生间洗脸。李然跟过去,趁她弯腰的工夫把一副玉石项链挂在了她的颈子上。这副玉石项
  链造型别致,不是圆珠子而是一串菱形的玉片,深绿色的低品级玉,学名绿松石,李然这个月拿到工资才买下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4)
---------------


  来的。昨晚,他兜里一直揣着,两个人一争执就忘在脑后了。
  他没选错,只是蒙蒙戴上这条项链未免太美了点,项链过分强调了她美好的胸部。
  “喜欢吗?”
  她总算点点头,问:“你今天不上班?”
  “请假了。”
  说到请假周蒙又想起来了:“你前两天也请假了吧?我打电话想让你接站都找不到。”
  李然不讲话。周蒙心说,杜小彬要跟李然没点儿什么,口气怎么会那么放肆,越想越不服气,钉了他一句:
  “你请假是去陪杜小彬了?”
  她这么紧逼不放,李然脸色也不好看了:“你们家电话呢?”
  周蒙指指墙角,问:“你给谁打呀?”
  “小宗。”李然没好气。
  周蒙走过去,把电话线给拔了。
  李然火了,把电话啪地一挂:“你不是信不过我吗?你还要我怎么跟你解释?”
  还没人对她这么凶过,周蒙脸上挂不住又不知该怎样反驳他,她侧过脸低下头。
  看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珠子似的,碰碎在红漆的木地板上,李然又后悔不该对她那么大声。他走过去抱她
  亲她,没头没脑地给她擦眼泪。
  周蒙更觉得委屈:“你就不能让着我啊,你还比我大五岁呢。”
  李然一想,也是,以前,不管是比自己大的罗慧还是岁数差不多的刘漪,他脾气都好着呢,跟蒙蒙,他怎么就
  控制不住?她一提杜小彬他怎么就那么烦?
  这里正闹着,又有人敲门了。周蒙紧张起来,她推李然:
  “别是我妈回来了,你去开门,我去洗把脸。”
  李然打开门,是个男孩,确切点儿,是个捧着红玫瑰的男孩。
  李然是明白的,袁兵可还一头雾水地糊涂着。
  周蒙洗好脸走过来问:“李然,谁呀?”
  李然侧身一让,周蒙先看到花再看到人,脸一下子红了。
  这一下,袁兵也明白了。一明白,他的脸比她红得还厉害。到底年轻,不知道怎样下台,把花往地上一扔,嘴
  里支吾着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就往楼下跑,木楼梯被他踩得咚咚的。
  周蒙跑到阳台上,看到袁兵在发动车子,不知怎么搞的,车子老也发动不起来。她正替他着急,他双脚猛地往
  前一踹,摩托车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看她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李然不是没有醋意的,不过,赢都赢了,多说一句都嫌小气。
  下午,两个人出去逛街。
  经过一家花店,李然拉着周蒙进去,他跟卖花的小姐说:
  “红玫瑰,两打。”
  周蒙在一边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更中意康乃馨。”
  卖花的小姐看着李然笑,先不去拿花。
  李然只好转过头问:“康乃馨,你要什么颜色的?”
  周蒙笑了:“黄色的。”
  从花店出来李然问:
  “你不喜欢红玫瑰?”
  “玫瑰,就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可是康乃馨插在瓶里一周都不会谢。”
  没有女孩子希望她的爱情,只开一个上午。
  不过一个商场逛下来周蒙就走不动了。
  “回家吧,我累了。”
  “去我宿舍,好不好?”李然抚着她的嫩脸,“多陪我一会儿。”
  李然有一种感觉,蒙蒙从北京回来以后,不像原先那样对他依恋了。
  其实周蒙只是心跳正常了。
  在报社食堂,他们碰上了李越和张讯。
  张讯招呼他们一块儿坐下来吃,很自然地对周蒙说:“来,尝尝,咱报社食堂别的一般,就包子做得特棒,一
  出笼都抢,李然没给你抢着吧?”
  周蒙没作声——他们报社的人怎么都自来熟?她没有意识到,昨天她正是和这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李然代她回答:“她不吃包子。”
  “那她吃什么?我去买。”李越掏出钱包。
  周蒙不好意思了,说:“我吃稀饭就行。”
  “减肥呀?”李越亲热地搂过她,“跟李然谈恋爱还不把你谈瘦了?”
  李然笑着回嘴:“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国氏。”
  李越没理他,径自对周蒙说:“你发现没有?李然特会转移话题,好像武林高手,很难刺中他的要害。”
  周蒙使劲儿点头。
  李越可得意了:“蒙蒙,你要不要听听我对李然同志的独家报道?”
  周蒙点头,笑。
  “来来来,我也想听你说说你们那位校花呢。”
  李越一拉就把周蒙拉到靠门口的一个桌子边,周蒙只来得及回头看李然一眼。
  这边张讯连拍李然肩膀:“放心,李越不会真给你下药的,你俩不是论哥们儿吗?”
  “昨晚的围棋你看了吗?老聂到底赢了没有?”李然问张讯。在转移话题方面,李然确是高手。
  等两个女孩子回来,李然张讯这儿已经围了一拨围棋迷,热烈讨论聂卫平对藤泽秀行那盘必赢却下输的棋。张
  讯本人是业余四段,在报社里头段位最高。
  李越看李然站起来,冲他眨眨眼,问了一句: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5)
---------------


  “李然,你嘴唇怎么破了?”
  李然笑而不语。
  回家的路上,周蒙一直问李然。
  ——“张讯是在追李越姐姐吧?”
  “是啊,你觉得他俩有戏吗?”
  “我觉得,”周蒙转过头看着他,“李越姐姐更喜欢你。”
  李然只是简单地回答她:“蒙蒙,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人人都要来跟她抢。”
  “你就是最好的。”
  “那是因为你爱我。”
  “你呢?”
  李然看着她,越说越慢:“有一种情形是,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容不下别的人了。”
  这样的话自然会令女孩子心跳,薄暮中,她的身体自然地倾向了他,像一朵打开的花渴望着拥抱和抚摩。
  对于身体的认识,周蒙一向认为,腰部往下都是不洁的,所以,当李然的手来到腰以下的部位,她躲闪了。
  李然在她耳边问得轻极了:“怎么了?”她不回答,他索性把她抱着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嘴唇移到了她的
  胸前,隔着丝薄柔软的裙料,隔着布制的胸衣,感觉那是小巧的,柔软中有一点点硬。她现在要是动一下他都
  可能会控制不住地拉低她的裙子,她一直没有动,不是镇定而是屏住呼吸的紧张,紧张得让他很快放开了嘴唇
  。
  可她又很喜欢他这样抱着她,当她松弛下来的时候,她的嘴唇寻找着他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感觉真甜
  。
  “蒙蒙,嫁给我吧。”他说得无奈而动听。
  “那,你会不会跟我厉害?”
  “当然不会,我什么时候跟你厉害了?”
  “你今天早上就跟我厉害了,还摔电话呢。”
  他亲她的嘴唇,脖子,软软的小耳垂,她已经远远不只是让他心动。
  “蒙蒙,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你真的要娶我?我不喜欢做家务呀。”她离他远一点,幸福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李然娶老婆就是为了让她做家务吗?家务请人做好了。”李然答得很轻松。
  “可是我想做绝代佳人。”她看他不懂,搂着他的脖子解释道,“就是不生小孩儿,断子绝孙的佳人。”
  这个,李然一点儿不担心,蒙蒙现在是岁数小,女孩子年纪大了自然会想做母亲,到时候即使他不想要,她还
  想要呢。
  当下,他策略地说:“我无所谓呀,如果到时候你要生,我也不反对。”
  “我才不要呢,生孩子会破坏体形,还会长雀斑。”她说着又担心起来,“可是人家都讲,男人年轻的时候是
  无所谓,到了中年就会想要孩子的,到时候你又要,我怎么办?”
  她都在想什么呢?展望婚后的第十年?李然无法理解女人,浪漫又实际的女人。
  当男人提到结婚有两种可能:开始性关系,或者,巩固性关系。他也许是真诚的,也许也想到了应该担负的责
  任,但是,情欲总会以绝对优势压倒一切。就说李然,他这会儿哪有心思考虑婚姻生活是怎么档子事啊?当他
  说:嫁给我吧。潜台词是:给我吧。
  当晚,李然躺在床上想,非要他等两年不仅不可能,也不太人道。倒不是处心积虑地非要做那事,可是,放着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身边……
  很难说没有经验容易把持,还是有经验容易把持。
  没有经验会因为好奇而不顾一切,也可能由于恐惧羞涩轻易放弃。有经验呢,食髓知味怎么肯轻易罢手?可是
  ,一定会比较有耐心。
  李然当然知道女人也是有欲望的,即使是处女。从经验出发,李然不认为性构成对女人的冒犯,正相反,她要
  看上你了,你不碰她,才是对她最大的冒犯呢。
  不过有性经验并不代表就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即使是和刘漪。也许正因为她对他纯洁的爱埋藏得太久了,结果
  一上来就瓜熟蒂落演变成赤裸的性。像现在这样跟蒙蒙捉迷藏似的谈恋爱,重在一个“谈”字,李然当作心灵
  的最大享受,也不失为一种新鲜的刺激。
  心灵的享受?对周蒙来说,如今刺激得她坐立不安的可不是灵魂而是肉体。
  她喜欢李然抱着她,也喜欢身体接触,她只是不喜欢他过分地碰她,尤其是腰部以下,感觉多么猥亵。
  你很难说少女是假正经呢还是不懂事,多少都有一点。
  杜小彬回到临江县后很快给李然来了一封信,确切地讲,是一个便条,附在她写的一篇散文后面。便条措辞委
  婉,希望在写作方面得到省报社编辑老师的指正。李然看看文章标题——《洪水之后》,心想这杜小彬还挺跟
  得上形势,只要她不跟自己这儿找麻烦,那就一切好说。
  李然把稿子转给了跟副刊编辑厮熟的李越。李越问他:
  “字儿写得还挺棒,像男孩的字,她真是你表妹吗?真是,我就能想法儿给她发了。”
  李然说:“那就算真是吧,发了我请你吃饭。”
  李越撇嘴:“你到底欠人家什么情啊?这么前后奔忙。”


---------------
第五章:情场如战场(6)
---------------


  李然想想,还是栽小宗头上得了:“不是我欠她情,是小宗欠她情。”
  李越“哦”一声:“是小宗,我说你也不会那么没眼光嘛。还什么表妹,土不土呀?”
  不几天,杜小彬的文章还真发出来了。
  在收到杜小彬信的同时,李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杜小彬的照片,他给她照的照片,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杜小彬看起来眉清目秀,短发,素色连衣裙,好像50年代的女大学生,连那土劲儿拘谨劲儿都像。李
  然只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领略过她眼神里的风尘况味,当然,像小宗说的,杜小彬还是个雏儿。可是李然端详
  着那双弯弯的清水眼,不相信找不出一丝痕迹来,如果真说有的话,那就是她眼里的戒备。
  李然当然不糊涂,这张照片是杜小彬遗漏的,还是她特意留给他的?除了照片,杜小彬留给他的还有余香,是
  那瓶著名的香奈尔5号吧。
  她在的时候他可没闻到,光琢磨怎么对付她了。
  很少有人让李然紧张,杜小彬让他紧张。
  李然分析,杜小彬对他要没那份心思的话,蒙蒙也不至于跟他闹,对这种事,女孩子总是超敏感。
  回想在临江县,杜小彬隔着玻璃窗盯他的目光,李然心有余悸。作为一个女孩子,杜小彬性格偏激行为乖戾,
  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不,杜小彬绝不可爱,她可怕。
  这样一个古怪可怕的女孩,对李然来讲也是新品种,他可以不承认,但杜小彬是有那么一股——危险的吸引力
  。
  思量了几个来回,李然还是给杜小彬挂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又矛盾地希望杜小彬最好还是不在,他失望
  了,她在。
  杜小彬的声音里都可以听出喜悦。她一高兴说话就快,南方口音也比较重。不像蒙蒙,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有着北京人特有的懒散和傲慢。
  李然让杜小彬以后把稿子直接寄给副刊的刘恕编辑,杜小彬说:
  “我还是想寄给你,麻烦吗?”
  李然只好说不麻烦。杜小彬停了好一会儿,李然都以为她挂电话了,她又说,她说得很慢:“我看到你女朋友
  了,是你女朋友吧?周蒙。”
  李然说是啊她那天刚从北京回来。
  李然不知道他这句话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已经让杜小彬恨周蒙,恨到了骨子里去了。
  “听说,她是北京人?”
  杜小彬这个“她”字让李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噢,你是说蒙蒙,她父亲在北京工作。”
  杜小彬接着又问李然在西藏有没有朋友。
  李然说没有,你有什么事吗?
  杜小彬说没什么我过一段想去西藏看看。
  不等李然答话,杜小彬接着说谢谢你给我打这个电话,李然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两个人都挂断了。
  小宗在开学前回到了师大。
  他承认告诉过杜小彬李然明年援藏的事儿。李然非常不悦,责备道:你跟她说我的事干吗?小宗叹道:唉,她
  老问你嘛,我哪能想到现如今的女孩儿这么有心眼呢?不过,你也不一定去吧?你不是到底跟周蒙谈上了吗?
  李然说:就因为谈上了,要我一天到晚守着她又不能碰她,不是更受罪吗?我正好去两年,等我回来她也毕业
  了。小宗说:那也是,在一块儿太容易犯错误。周蒙父母都是教授吧?家里是不是管得特严?李然笑:她妈妈这
  学期都不让她在学校住了,晚上回家不能超过十一点,婚前不得发生性关系,这叫“约法三章”。小宗乐了:
  老太太跟我媳妇她妈当年一样狠,要不我怎么一毕业就猴急着结婚呢。
  李然跟小宗取得了一致性意见:首先,李然要撤,不能为挽救一失足女青年,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其次,小
  宗立刻去临江县探望失足女青年杜小彬,把握其最新思想动向,打消其去西藏的愚蠢念头。最后,得给杜小彬
  介绍个男朋友。
  小宗指手画脚,恨不得摇上一把鹅毛羽扇:“治病断根,给她找个主儿从了良,以后,就没咱哥儿俩的烦心事
  儿了。”
  李然担心道:“临江县那些人她能看得上吗?你还是说服她回来复学吧,省城选择机会大点。”
  小宗大不以为然:“杜小彬自己不也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嘛,你让她回省城,她一天到晚去找你,你受得了吗?
  要不你就救人救到底,跟她好了算了。舍己救人嘛,就得把自己给舍出去。”
  李然让小宗别扯淡,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小宗说就算你现在没有周蒙你也不会要杜小彬吧?李然问那你会要?
  小宗挠挠后脑勺: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得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不是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
  谅的。
  这句话,后来,对李然是有影响的。
  李然还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这都是刘漪,给咱俩找这么多麻烦。”
  刘漪,他负了她,而她,也不是有心的,却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付出了代价。
  周蒙的二十四枝康乃馨依然盛开着,盛开的,还有她的爱情。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7:10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二部分
***************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                                               

---------------
第六章:爱如歌(1)
---------------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然发现,蒙蒙跟他最常说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电影上完几堂课,她都会叫累。一开始李然总以为是女孩子撒娇的表现,有也有点儿,不过她的症状也很明确:一累就头痛,嗓子也哑了脸上也没血色。她每次头痛起来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停地喝开水卧床休息。
  伴随头痛的,是经常性的胸闷恶心,怕闻汽油味,怕坐汽车。面的和公交车还算好,绝对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从小学上到大学,周蒙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城市东南部的文化教育区,难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进城了,到现在连市政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李然本来计划两个人至少要去苏州玩玩,看她这个身体,他想都不敢想了。
  有一次,李然特为找方阿姨谈周蒙的身体问题,做母亲的先有三分不悦,难道说是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了?据方阿姨讲,早就带周蒙看过医生,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就是缺乏运动,生活习惯不好,喜欢熬夜。方阿姨还加了一句:以前我们周蒙弱是弱,也没这样弱不禁风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还长胖了点儿,一回来就瘦了。
  李然听出来,方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点儿冤枉,一开始他对蒙蒙是关心不够,主要是老不在她身边,让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现在,
  他也不怎么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长在女朋友家似的,对她不说呵护备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
  定义“小心”:自从方阿姨的“约法三章”通过蒙蒙跟他公布以后,不要说诱惑,他对蒙蒙连亲热点儿的挑逗都杜绝了。
  公平地讲,是她在挑逗他,虽然她可能还不清楚挑逗的具体含义。即使有足够的椅子,她也会选择坐在他的腿上。幸亏天气转凉了,大家穿得都比较严实,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这么考验她。蒙蒙当然不是小木头,甜美的女孩都特别敏感,只要他抚摩她就会有反应。李然也晓得,细腰以上是可以开放搞活的,细腰以下她还是闭关自守有心理障碍。
  既然未来的岳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还是得想办法。他先带蒙蒙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心电图到B超,从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个溜够。她唯一能称得上毛病的只是由于长期节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肠胃胀气,这会导致胸闷呕吐。还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范围以内。最后,医生的诊断是由于体质羸弱引起的“疲劳综合症”。怎么治?像一切现代综合症一样,没药,多休息,千万别累着。
  蒙蒙还挺不耐烦,她最不爱上医院,让她多吃点儿增加营养更是死活不干。李然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现在身体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真是孩子话,李然这么想着,抚着她的脸说:“你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呢?我怎么办?”
  “怀念我啊,你会怀念我吧?”看他不说话了,她又哄着他,“我会好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好了。”
  “为什么?”李然克制着激动问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说着,脸一点点地红了。
  他们都不懂,恋爱对于周蒙,不只是个事儿,而是一起事件。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她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呢?
  遇见李然跟他恋爱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为环境的变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呢,两个
  人是天天见面,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么的不同。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周蒙讨厌闻烟味,她仍然喜欢看李然抽烟。他拿烟的手势,不管是两根手指一夹还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
  简单的动作都让周蒙非常着迷,那好像是他难以触摸的内心世界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不动声色,意
  味深长。含蓄,她迷恋他的含蓄。
  然后,他的头会微微一侧,下颌略略抬起,淡淡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来飘去。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沉默着抽烟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孤单,李然是这样,以后,热闹开朗的潘多也是这样。
  周蒙虽然不喜欢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却最喜欢看李然聚精会神工作时的样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
  挑起,他不是一张张照,而是一连串地“啪啪”按快门,感觉特豪华。
  对自然景观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长江三峡美不美?她在船舱里躺着就过去了。至于黄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
  :倒贴她钱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来。
  但是,在那个秋天,她爱上了树。几场秋雨一打,一场秋风一吹,叶子就黄了。梧桐是斑斓的,银杏是纯净的
  ,槐树是叶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像一
  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李然说:树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拍你。
  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有一张李然特别得意,放了各种尺寸出来,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大,李然镶了个木框


---------------
第六章:爱如歌(2)
---------------


  子摆在宿舍里;最小的不过三吋,他夹进了钱包。
  等这个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没有拍一张合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前面,
  不知有多少更美丽的秋天等着他们呢。
  她不知道,没有了,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刚开始迷摄影的时候,觉得人物比景物要难拍一些,现在,他又觉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
  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张照片里,他捕捉到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她无牵无挂的静。
  蒙蒙是这样,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别的占有欲似的。绿松石的项链她喜欢,也不过戴了两天就放起来了。过了一段,又来找他商量,说戴妍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项链送给戴妍,戴妍一定会非常喜欢的。李然问她:你不喜欢吗?她跟他解释,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要送给好朋友啊。李然不悦地强调: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看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说了。李然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买。蒙蒙摇头:别,挺
  贵的。——她也知道贵。
  结果戴妍过二十岁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项链,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14K的金项链坠了个镶碎钻的小小十字架,在国外也不值什么钱,但做工确实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种女子,一看到项链,“哇”地就叫了
  出来,搂住蒙蒙就叫“亲爱的”。
  蒙蒙的腔调是:东西一多,放起来多麻烦。
  她是没什么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进她的闺房,会有一种不适,雪白整洁空空荡荡,不要说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间。如果他不给她送花,这屋里就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书也不多,看完的书她只要觉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动借给别人。她的衣服算多一点,不过常穿的也就是那几件,李然都数得过来,不常穿的隔一段她会送给钟点阿姨。
  李然心里打鼓,性格是够可爱的,以后一块儿过日子她要还是这种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现在有点儿信了:蒙蒙怎么会要小孩呢?不会的。
  要说麻烦,还有比养育小孩更麻烦的吗?
  李然没想到,当然有,比小孩更麻烦的就是生活。
  有时,我们不得不为了麻烦的生活又要了麻烦的小孩。
  1997年,李然离婚以后,蒙蒙那张镶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来了。
  偶然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到,美国佬,嘴甜,哇哇称赞:“Sheissopretty,lookathereyes.”他端详一会儿,回过头问李然:“Shelookssad,doesntshe?”
  sad?李然想说不,但是,宁静这个词在英文里该如何表达?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够贴切。
  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宁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会失去。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晶莹的面孔永远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那是蒙蒙使用的唯一的护肤品,她最奢侈的日常投资,按她的话讲是非常非常贵,20多块钱一小瓶。夏士莲,闻起来真像夏日的白莲花。后来,李然发现有一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闻起来也是那个味道,那已经是1999年的夏天了。
  蒙蒙是没有杜小彬那种排场的,动辄300多块的香水。蒙蒙的排场是洗脸,一天至少要洗十遍,吃个苹果都得洗一遍脸,让人担心她非得把脸洗破了才甘心。
  洗脸是认真,化妆她又是潦草的。
  李然是看过几个女人化妆的。在电视台工作的姚姿算最讲究,蒙蒙嘛,如果她那也可以叫化妆,就是涂个口红而已。李然经常看她镜子都不用照的,在下唇上一抹,上唇再一抿,就完了。她也有一管浅桃红的口红,涂上去人显得特别艳,看上去也成熟一点,李然非常欣赏。可是蒙蒙自己不喜欢,经常用的是另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颜色,涂到唇上唯一的效果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也只有李越那样前卫的人才会注意到,极口称赞,跟李然大拇指:这是今年的国际流行色,你这个小朋友还有点儿品位。
  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怎么一样呢?李然不在乎品位,他喜欢女朋友要有点儿女人味,不要看上去像个中生,弄得人人误会他诱惑无知少女。不是吗?蒙蒙偶尔来一报社,都要引来无数注目礼,不仅仅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看起来太小。
  可是有一点,蒙蒙的态度又是特别成熟的,她不当着人跟他发脾气,甚至可以说,当着人她对他总是过分客气的。有一类女子,李然见识过,最喜欢当着人向男朋友发威,要么是发嗲,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成了特权分子似的。
  另一种理解是,在男女关系中,女人还怕没亏吃吗?就因为内心虚弱,才来得特别吵闹。
  其实,在周蒙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并不需要李然一天到晚陪着她。她自己下了课通常都是在图书馆看书,那一段她正开始通读《西方美学史》,也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扬言要考美学研究生。李然有时听她侃侃而谈:有什么文学作品值得一个人一辈子泡在里头呢?包括《红楼梦》。可是普遍的艺术规律就不同,充满了智慧。她又经常引述一句话,“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认为是美的最高标准。李然对美学一无所知,不过,他不相信蒙蒙真能考什么美学研究生,做学问的女孩子李然也见识过不少,不是没有像戴妍那样风流的,但是,就没有像蒙蒙这样无所用心的。


---------------
第六章:爱如歌(3)
---------------


  蒙蒙就是这点可爱,她做什么事儿都不那么在意。
  没过两天,李然去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远远地就看到她端坐着,嘴角带笑,神情可爱。她抬眼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看到他总是高兴的。李然瞥了一眼她合在桌面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一看就知道是初高中女生拥戴的港台言情小说。
  “你也看这个?”
  “怎么了?我还看黄色小说呢。”她趴在他耳边得意地宣布,“我看过《金瓶梅》。”
  她经常会给他这样一些意外,比如,她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可她又肯定他是有经验的。
  她说:“我要是再晚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不相信我会是你唯一的那一个,可是我希望我是你最后的那一个。
  ”
  李然知道,从各方面讲他都是蒙蒙的第一个,当时他问她:“那你呢?你会觉得单调吗?”
  “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样。”她很快地回答,想了想,又不那么确定了“至少女人不会那么主动,而且女人很快
  就老了。可是李然,你信吗?等你四十岁的时候也不难再找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当然不信,我怎么能找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太荒唐了,她现在几岁?还在上幼儿园呢。”
  戴妍每次在宿舍见到周蒙都要抓住她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没上床哪?”到后来戴妍都不耐烦了,她直截
  了当忧心忡忡地问:“周蒙,他不会是有别的女人吧?不然可怎么熬得住?要不,他是把你当妹妹了吧?”
  周蒙一口否认,事实是——她想了想,跟戴妍和盘托出:
  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她母亲不在家,她坐在李然腿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不对了,一下站了
  起来。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细长的眼皮却像抬不起来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坐到他旁边,他亲了我一下。”
  “Thatsit?”戴妍急了,英文都出来了,“唉,周蒙,你真以为他会等你两年啊?他是男人,跟我们女人是一种动物。记住,戴氏恋爱法则第二条:你跟他上床呢未必会得到他,可是,你不跟他上床一定会失去他。”
  周蒙糊涂了,她妈妈已经先下手为强,从各种妇女杂志上找来各类文章,都是讲婚前性行为如何有害,男方会对女方产生厌倦轻视等等不健康的情绪,并列举大量实例,如有一个女大学生居然为男朋友堕了三次胎。看得她胆子都吓小了。
  不过,如果李然真的要,她一定不会拒绝。
  李然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是当这个城市的候鸟飞向南方,而他去了北部的矿区的时候。
  出差前两个人又为周蒙的身体问题争执过,她觉得他小题大做,他觉得她任性不懂事。讲到后来李然口气硬了:蒙蒙,我不能总守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周蒙听了虽觉刺耳却没说什么,他明天要出差,她不想跟他闹别扭,对那种动不动跟男朋友使小性儿的女孩周蒙一向颇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跟她们还是有区别的。李然送她到了家,周蒙临上楼时说了一句:你放心出差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怪吗?她真的懂起事来,又让他特别心疼了。
  信其实很短,李然也没有甜言蜜语。他在信中写道:“每次看到你头痛胸闷的样子,每次想到你身体这么差,蒙蒙,你能明白我心里的难过吗?如果让我选择,是旅行还是你,请原谅我的贪心,我要和你旅行。你不知道,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路有多长。”
  等李然出差回来,方阿姨一见他就跟他说:“周蒙最近天天跑步呢,饭也吃多了,从来表现没这么好过。”李
  然转过头去看蒙蒙,当着她的母亲,她的神情有点儿忸怩。
  现在,蒙蒙最常说的三个字不再是“我累了”,而是“我胖了”。
  以前因为怕胖,她经常不吃晚餐,现在陪着李然,连夜宵都肯吃了。吃是吃了,心理障碍还有,动不动就对着
  镜子发愁,然后神经质地揪住他问: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李然一开始答:胖了才好看呢,我喜欢你胖点。他
  以为是答得够完美了。她听了可非常沮丧——那就是说,我又胖了。吸取教训,以后她再问同样的问题,李然
  总说:没胖没胖。她又嫌他诚意不够。
  即使这样,李然都不觉得蒙蒙是那种难伺候的女孩子。她是娇气了一点,可是非常讲道理,甚至可以说,非常
  宽容。换了别的女孩子,热恋中的男友要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一待两年,多少要闹一闹的,蒙蒙却从来
  没有表示过反对。她这么理智,李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过她:
  “蒙蒙,我要去两年呢,你真的同意?”
  蒙蒙反问:“那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李然说:“至少我会考虑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
  “你不去也好,这样,我考不上研究生可以赖到你头上了。”
  “那你妈妈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所以,你还是去吧,我会好好的。其实我也不想考什么研究生,相信我,我压根儿不是做学问的料。”
  李然太相信了,那本《西方美学史》她看了一半就没兴趣再翻开了。


---------------
第六章:爱如歌(4)
---------------


  这也很普通,女人生来是不专注的,除了对爱情;男人生来是专注的,也除了,对爱情。
  ——“这么舍得?你不会想我吗?”她真的表示不介意他走,他可又不甘心了。
  “当然想你,你还没有走呢,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是在她家楼前那棵玉兰树下,远处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十一下,可是,她舍不得离开他,他
  舍不得放开她。
  后来,周蒙也想过,如果李然不去西藏,如果她当时要他留下来,他们真的会结婚的。
  可是下一次呢?他会一辈子,为她留下吗?
  即使时光倒流,她可以重新作出选择,她还是会让他走的。
  不是她宽容而是她理解,甚至,不是她理解而是她胆怯。你爱上的往往是你无法把握的,你无法把握的你就不
  知道如何去争取。
  李然这一年10月底的生日,9月周蒙就宣布要给他织件毛衣作为生日礼物。她买了烟灰色的细羊毛线,又张罗着
  让李然在时装杂志上挑款式。
  她是大胆假设,李然是小心求证:
  “你会织吗?”
  “别看不起人啊,我小学毕业我妈就教我打毛背心。我还会踏缝纫机呢,我妈说这叫女红,女孩子都得会。”
  看不出来,周蒙居然有这份家教。
  李然还是挑了个最简单的款式。两个星期后,蒙蒙问他:改毛背心行不行?毛衣要织袖子,到他明年的生日她
  恐怕也织不完。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生日快到了,蒙蒙终于给他展示了织了一半的毛背心。李然一看,真没
  法夸她,漏针漏出好几个洞洞不说,还明显小了。她自己也皱眉头:要不,我还是给你打条围巾吧,不打平针
  打元宝针,漏两针也看不出来。
  等李然真的过生日了,蒙蒙递到他手上的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纸盒。李然打开来,不是围巾而是一件纯白
  棒针高领毛衣——买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那条温暖牌围巾总算织好了,烟灰色的围巾,两头有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流苏长长的
  ,工艺品一样精致。蒙蒙禁不住自夸自赞:“好看吧,慢工才出细活呢。”大冷的天,她一定要他里穿西服外
  罩长大衣,围巾还必须要挂在大衣领子外头,一点儿也不暖和。张讯是不爱开玩笑的,看到李然也乐了:“哟
  ,哪儿来的英俊小生?”蒙蒙听了还挺得意。
  雪刚停,路上行人很少,天地一片洁白,显得辽阔而高远。
  这样冷的天,蒙蒙即使戴着棉手套手也是冰冷的,李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毛衣底下暖着。她的手指渐渐暖和起
  来,也不老实起来,从他衬衣的缝隙中探进去,触摸他的皮肤。她脸上的笑容一开始是鬼里鬼气的,然后,是
  默然的。李然眼里含着笑,问道:
  “喜欢吗?”
  他们的生日都在冬天,周蒙是12月的。
  生日礼物是蒙蒙自己挑的,一个卡巴其的双肩小背包,软牛皮浅棕色,跟刘漪给杜小彬买的那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包,李然也看杜小彬背过,可是,那种沉着的华丽,简约的俏皮,他觉得,只有蒙蒙配得上。
  秋天,杜小彬其实回了一次师大。
  9月,小宗到底陪杜小彬去上海把鼻子垫了,手术非常成功,刚做完的时候是有点儿肿,但是两个星期以后,杜
  小彬看着镜中的杜小彬满意得直点头,这才是她要的杜小彬呢,一管儿完美的希腊鼻子。
  信不信由你,女人可以没有双眼皮但不能没有鼻梁,没有鼻梁就没有气质可言。
  按照杜小彬一年前的想法,她现在要见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省医大那个男老乡;可是,在一年后,这个人对她不
  再具有任何意义。
  还不等杜小彬策划她下一步的行动,助人为乐的小宗老师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位男朋友是临江县
  文化局的创作员,小县城里的大才子,青年诗人。第一次见面,青年诗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勃,勃起的勃
  。”杜小彬原本不起劲,听了他这句自我介绍却“扑哧”笑了出来。王勃虽然个儿不高,自恃有才有貌也不缺
  个把女朋友,原本是来逗逗闷子的,没想到这杜小彬还有点幽默细胞,到底省城来的大学生大方,不比小县城
  的姑娘,一惊一乍的。
  王勃其实不像他刻意表现的那么风流,他今年才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不到十九岁就出了诗集,被当时省内诗
  坛肯定为聪明天纵的年轻诗人。据说他幼年随父母在新疆长大,至今还会说几句维语,因为这点背景吧,他的
  诗颇有点民歌吟唱的风格。王勃对文学虔诚得像个教徒,一个虔诚的人再胡来,也是有限的。
  是王勃第一个鼓动杜小彬写小说的,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啊,杜小彬,我绝望地嫉妒你的叙述能力,我不行
  ,我只会抒情。”
  杜小彬喜出望外,只不肯露出来:“叙述不是最简单的吗?连中学生都会写叙述文。”
  “杜小彬,别说你不懂,叙述才是文学的宗教。而且你知道吗,杜小彬你的叙述跟别人不一样,你的叙述优美


---------------
第六章:爱如歌(5)
---------------


  得像诗啊,又有一种内在张力。天哪,我真想掐死你。”
  王勃咬牙切齿,两只手箍在杜小彬脖子上,越收越紧。
  杜小彬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勃勃然大怒:“别得意,杜小彬,你还没成名呢。”
  他说完愤愤地摔开她,走了。
  王勃的疯狂不是不让人动心,尤其他面孔的上半部,眼睛细长,眼窝深陷,看着他还不觉什么,回想起来总是
  没有明确的眼神,雾蒙蒙的,又像是森林中一股暗流涌动。
  李然,李然也是这样。
  可是,王勃怎么能跟李然比?只有李然,才会有恰到好处的沉默。
  “文学青年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感到抱歉,文学女青年让人在抱歉以外还感觉到责任,是的,你有责任
  诱惑她。”
  这是杜小彬在她的中篇处女作《争渡争渡》中写下的第一句话。在这篇小说里杜小彬描写了一个以文学为使命
  的女孩苦苦追求的青春旅程:她先是遇到了爱情,为了爱情她放弃了文学;然后,她遇到了肉体,又放弃了爱
  情;最后,她遇到金钱,挣脱了肉体。
  如果不是已经到了人生的底线了,杜小彬很怀疑自己能写得这么好。不是走到那一步,你完全看不透。
  这篇小说让王勃也沉默了,杜小彬不着急,她不急于听意见,她有信心,她第一次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王勃放下稿子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彬,你不是处女吧?”
  杜小彬弯弯的清水眼一挑:“你想试试吗?”
  王勃的身体倾向她:“杜小彬,你会一举成名,而且,你会嫁给我。”他说着,嘴已亲到她脸上来了。
  杜小彬也不客气,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勃攫住她的手,声音沉了下去:“杜小彬,记着,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
  有时候,杜小彬还真搞不明白这王勃,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他跟她讲话,口口声声地,每一句前都要加上她的
  名字,就好像杜小彬这个名字他怎么叫也叫不够似的。
  是王勃把《争渡争渡》推荐给本省最大的一家文学刊物《谷雨》,不到一个星期,编辑部就给杜小彬来信,让
  她去省城谈稿子。王勃表示:全程陪同。
  杜小彬现时真正想见的人只有一个:李然。
  从编辑部谈完稿子出来,杜小彬拉着王勃直奔省报社。从宿舍找到办公室再找到食堂,杜小彬都没有看到李然
  的影子,先打个电话就好了,可是她想的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勃在省报社也颇有几个熟人,他问杜小彬到底要找谁,他可以找熟人打听一下。杜小彬说算了,她想先回学
  校看看。
  一走进师大大门,杜小彬才发现,她其实是怀念她短暂的大学生活的,看着那道长长的缓坡,她坚硬的心,忽
  然湿润起来。
  王勃在一边说:“小彬,昨天我收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的通知,明年春天——”
  杜小彬没有听见,她的眼睛悠长地注视着那道长长的缓坡。王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秋天的中午,阳光和煦而安详,泛白的水泥路上没有几个人,连梧桐树叶都是静的。
  一辆自行车从上坡直冲着下来了,车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那女孩子好漂亮,眉目如画,两条细腿直直地挂下
  来,悠闲地坐在车的前梁上。她整个上身向后靠去,靠在她身后坚实的肩膀上,男人的脸只能看到半个,嘴唇
  紧贴在女孩子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磨擦着。
  王勃喝彩:“一对璧人。”
  他们都没有看到她,她就站在路边,看着她爱的人和他爱的人,由远而近再由近到远,在她面前了无痕迹地过
  去了。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事到临头会这样恨。
  多么不公平!
  周蒙懂什么?她除了撒娇还会什么?
  连那一对男女的背影,杜小彬都不肯放过地死死凝视,王勃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他还是不肯一本正经:“
  嗨,杜小彬,那女的不会是你的情敌吧?”
  杜小彬这才回过头来,口角严峻:“你们诗人,都是这么浅薄吧?”
  浅薄的诗人回答:
  我的好姑娘啊
  山上的金珠米花开了
  让我们穿过小溪和枣树林
  在青草坡上打滚
  一股突来的热情让王勃说了这么一句:“杜小彬,跟我一起去新疆吧。”
  “不,”杜小彬说,“我要去的是西藏。”
  要说一见钟情,杜小彬对李然也是,她还嫌一见钟情这个词太平凡了呢,应该说,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爱
  上他的。当李然走进软禁她的那间小屋,就像一束阳光走进她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他的目光平和而亲切,没
  有一丝该死的好奇。
  她没有想到,那是因为她的外形过于平常,不符合李然心目中妓女应有的冶艳形象。
  而后来,他对她还是好奇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7:37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1)
---------------


  方德明女士对女儿的男朋友几个月来的考察结果是:堪为良配。
  她一向自认为是深明大义的母亲,对李然去西藏的事,打一开头就表示支持。私下里,她教训女儿:“男同志
  嘛,有事业心是好事,就是你们以后结婚了,在事业上你也要支持李然。再说,去一趟西藏,回来不管是评职
  称还是分房子都优先。你呢,也不能一天到晚想着谈恋爱,大三了,要考研究生现在就得准备起来。”
  对着李然,她又是另一套:“现在无所谓,周蒙跟着我呢,以后,你还这么跑来跑去的我可不答应。周蒙身体
  不好,真要结婚了,恐怕还得你多照顾她。”
  彼时元旦刚过,午后的阳光倾斜着铺满了周蒙家的大客厅。她们家的房子虽然旧,优点是开间大格局好,红漆
  的木板地,落地的玻璃窗,比新建的小单元房气派多了。周蒙低着头只管削苹果,她这种样子在李然看来特别
  乖,像旁听大人讲话的小孩子,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阿姨接着问道:“李然,听周蒙跟我说,你想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
  李然谨而慎之地回答:“我是有这个打算,当然,首先是要征得您和周蒙爸爸的同意。”
  方德明女士心里舒服了几分,说:“我和老周倒不是不同意,不过周蒙这身体,中学老师那么辛苦她怕是撑不
  住。还是要考研究生,以后分到大学里就清闲了。所以我和她爸爸希望你能支持她把研究生读下来。”
  李然表示一定支持。
  周蒙这时削好一个苹果,先递到她妈妈手里。方德明女士看看女儿,心说,女大不中留,伊早点儿结婚也好,
  省得让人担心思。
  这么想着方德明女士又松了口:“念研究生也可以结婚,到时候没有房子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我把书房腾给你
  们。”
  周蒙这才说话了,口气还是埋怨的:“妈,没影的事儿呢,谁讲我要结婚了?”
  李然不好说什么,方阿姨又问他了:
  “李然,你去西藏,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这其实是李然今天过来的目的,想先跟蒙蒙单独讲的,现在既然方阿姨问到这儿,他就说了:
  “本来是春节以后,今天报社刚接到通知,说要提前到1月中。大概是17号左右。”
  他话音刚落,蒙蒙“哎哟”一声,她削苹果削到手了,食指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妈妈立刻到里屋去找创可
  贴。李然给她吸净食指上的血,抬起头待要说她两句怎么这样不小心,看到她眼里,已是眼泪汪汪的了。
  “别这样,啊?”李然放低了声音恳求,抚着她的头发,心里很想抱她一下。那边她母亲已经拿了创可贴过来
  了,还是责备她说:
  “看看,口子这么深,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的。”
  李然很担心她会就这样哭出来,可她只是趁她母亲给她敷创可贴的当儿,侧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她跟
  她母亲也不是不亲的,却总有些顾忌。
  方阿姨回过头来又说:“哟,17号,那也没几天了,行李也该准备准备了,西藏比咱们这儿冷多了。”
  李然应着,蒙蒙说她累了要睡会儿,她每次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要求睡一会儿。
  李然说那你睡吧,我晚上再来。
  她在他身后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
  他轻轻一抱,她的眼泪就像一把碎了的水晶纷纷地落了下来。
  李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突然是突然了点儿,就是李然自己也缺乏思想准备。他们本来还有很多计划
  ,蒙蒙的父亲是准备春节回来见见李然的,李然也想趁春节带蒙蒙回一趟西安。现在,不仅所有计划泡了汤,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半个月了。
  那天她跟他回了宿舍。到了宿舍,她先要洗脸,李然去打开水。等他开水打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
  ,已经睡着了。李然给她盖上毯子,又用热毛巾给她轻轻拭了脸。
  李然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知道要走和马上要走,心情又两样了。
  这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多,李然出去给方阿姨打电话,说周蒙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方阿姨何等精明的人径直问:
  周蒙哭了吧?你给我好好说说她,这还没真到走的时候呢。还有,早点儿送她回来,明天该上课了。
  中间张讯回来过一次,看到宿舍里有这么个睡美人,把李然拉到走廊里,一本正经地问他今晚是不是需要回避
  一下。李然让他尽管回来,蒙蒙一会儿就回家。张讯说他反正在楼下宿舍下棋,不叫他就不回来了。
  李然靠在床边看书,关于一个捷克摄影家博丹荷洛米切克的,这位摄影家以拍摄日常生活见长,被评论界称道
  为“具有平静而诗性的风格”。
  他一抬眼,她已经醒了,乌溜溜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
  李然放下书,拉起她问:“要不要抱抱?”
  她柔顺地依在他怀里。此刻,李然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他的手指滑过她细长柔嫩的颈子。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2)
---------------


  “蒙蒙,真的,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合同不是都签了吗?怎么能不去呢?”
  “最多辞职,我在哪儿找不到饭碗,干个体也行啊,我要干个体,以后你就不用工作了,我养得起你。”
  周蒙知道,即使李然的爸妈能同意,自己妈妈还不同意呢。“省报记者”听着多体面呀,个体户再有钱也不行
  ,90年代初,至少在内地,人们还是这么看的,不像现在,差不多就是“笑贫不笑娼”了。
  “没事儿,你去吧,我要是身体好点儿,我也愿意到西藏看看呢。”
  李然很高兴:“蒙蒙,暑假你来西藏好不好?”
  “好。”她温柔的,不是很起劲。
  他吻她,抚摩她,低声问道:“为什么哭得那样厉害?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爱你。”顺着这句话,她勾着他的脖子倒了下去。
  她穿的是一件开襟毛衣,里面是样式简单的奶白色真丝衬衫。他懂得她的心意,她喜欢从容而优美。
  因为刚刚睡过,肤色反常地粉红。她的身体是非常美的,纤细,又圆润。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她一抬起身体就
  露出里面的白色蕾丝文胸。
  “有剪刀吗?”
  李然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在抽屉里翻找,他找到了,递给她。
  她接过来,笑,扯过他的V字领毛衣,把刀刃逼了上去:
  “可以剪吗?”
  他点点头。剪刀哧地向上剪开了一条口子,刀尖划过他的胸口,意外的刺激。
  她没有再剪他的衬衫,可是解开了所有的纽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戴妍说的没错,李然是挺性感的。
  她亲了他一下,在他的胸口,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李然可觉得非常震荡。
  他也亲了她,她洁白的文胸随之散开了。
  肌肤相亲的感觉对周蒙来讲不仅仅是好的,也怪可怕的。
  “是不是刚睡醒了,就会特别想?”她这样向他咨询。
  李然的眼底已经泛红了,眼神就像喝醉了酒那样涣散。
  即使到了这一步,他都没有动她。
  一般的看法是,他是个高贵的男人,他尊重她也珍惜她,要把他们的初夜留给婚床。周蒙心里大概就是这么揣
  测的。
  也不能说错,李然的考虑又更深沉一点儿。
  去年,李然交往过一个护校的女孩儿,长得也挺甜,单名一个“珍”字。珍一开始是找李然给她拍照片,然后
  是找李然跟她睡觉。她这么主动,当然不是处女。珍的特点是暴露,不是说穿衣服(当然这方面她也绝不保守
  ),是她的说话方式。珍是有男朋友的,可惜男朋友考大学一直考到了东北。男朋友第一次放假回来,两个人
  一激动忍不住就尝了禁果。等男朋友再一走,珍傻眼了,她跟李然讲的原话是“我熬不住”。
  她这样熬不住,李然当然不是她在男友以外的第一个性伙伴了。因为李然经常出差,珍很不满意,她坦率地告
  知她不能老是靠自摸解决问题。
  很快,李然就怕了她。
  忍也忍了这么长时间了,李然觉得没有道理功亏一篑,他不是不信任蒙蒙,可是最好,不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
  。
  他信任蒙蒙,可是他没有办法信任她的身体,对李然来讲,身体不堪信任。
  两年是个不短的时间,只有处女的纯洁不容置疑,那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好像忘记考虑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自己的操守又靠什么来维持,靠什么来保障?
  周蒙用冷水洗好脸,担心地直照镜子。
  “眼睛不肿吧?看得出来吗?”
  李然端详,眼睛还好,问题在她的脖子,靠近锁骨那一块儿,有一小块淤红的吻痕。他指给她看,她打他的手
  :
  “都是你,快把围巾给我。”
  他的手藤一样圈了上来,他的嘴唇还没有落下去,她的眼泪倒又落下来了。
  她这时候的眼泪让他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李然从一个首映式拍完照片回办公室,同事告诉他,他女朋友找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
  么急事。
  李然心里先打了个突,蒙蒙是绝少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的。
  他先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又骑车去师大,从宿舍到图书馆再到教学楼,他都没找到她。李然真着急了,昨
  天她就情绪反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等李然一头汗地回宿舍,一推门看到蒙蒙跟张讯、李越两个聊得正高兴。
  “亲爱的,你在这儿,我以为你去哪儿了呢。”李然说着,用手拨她的头发。
  李越看得抿嘴一笑,张讯老实,先把头低下去了。周蒙侧过脸让了让说: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呀。”
  “什么事儿……”李然没有问下去——,就是有什么事,蒙蒙也不会当着张讯、李越两个人说的。而且,她能
  坐在这儿聊天,大概也没什么急事。
  周蒙还真是有急事,不是她自己是戴妍,戴妍麻烦了。戴妍的麻烦是:她的老情人上个月来了,而她的“老朋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3)
---------------


  友”这个月没有来。
  明白吗?戴妍可能怀孕了,不是现任男友的。
  周蒙一开始不明白:“戴妍,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说不定就是葛俊的。”
  “葛俊是戴套的。”
  “那他不戴吗?”
  “有的男人不喜欢戴套。”戴妍不耐烦地说,“以前我跟他都是吃药的,这次,我本来以为没事。谁想到就那
  么寸。”
  戴妍懊丧极了,她一直很小心没出过娄子,有几次挺险的她也没怀上,她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就没怀孕这功
  能呢。
  李然一听是这急事,鼻子直出冷气,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戴妍找她的老情人去啊。打根儿上他就不赞成蒙蒙有
  这么一位腻友,戴妍太风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戴妍能学出什么好来?
  蒙蒙紧着帮戴妍说话:“这事儿当然不能让葛俊知道了,葛俊知道了还不寻死觅活的?再说,你让她怎么回家啊
  ,马上就要考试了,她家里又是后妈,本来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那个老情人呢?让他来。”
  “老情人是有老婆的,正准备升官呢,戴妍那个脾气,她怎么肯求他?”
  “噢,她不肯求人,你就来求我。”李然说着已经笑了。
  “你心眼好嘛,戴妍还是你西安老乡呢。”
  她难得跟他说个软话,李然不想轻易放弃这种享受,故意绷住脸皱起眉:
  “还老乡呢,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去跟人家说啊,人家准以为是我自己,——那什么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我可以证明……”
  “打住打住,你能证明什么?你去只有更糟。”
  李然是有点儿犯难,他也不认识医院的人,找熟人介绍,人家肯定以为是他和蒙蒙出问题了。这种事儿,本来
  就是血洗不清越描越黑。
  “那怎么办啊?”这当儿,周蒙也想到了情势的微妙之处。
  “想办法呗。”
  “快点儿,戴妍着急着呢。”她说着,嘟着嘴亲他。
  李然今天为了讨好她,还特地穿了她送的那件白毛衣。结果,到了举行首映式的大光明影院,主办单位直把他
  往台上让,以为他是演员呢。
  她亲完他转身就要走,李然拉住她:
  “你急急忙忙地去哪儿?”
  “我去学校,戴妍还等我信儿呢。”
  “等会儿,我陪你去。”
  李然说着微微拉开她的领口,今天她穿了一件纯黑高领毛衣,那点淤红仍在,让人缠绵不已。
  过了两天,李然总算人托人联系到了省立第三医院的妇产科一位姓卢的大夫,卢大夫答应检查当天就可以做。
  照周蒙的打算,恨不得陪着戴妍上手术台。李然原来听别人讲,因为嫉妒的缘故,女人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友谊
  可言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可是蒙蒙对戴妍多好,好得让人觉得她缺乏是非观念。
  不过李然还是成功地打消了周蒙陪同前往的念头,妇产科,那是正经女孩子去的地方吗?他只说了一句:“让
  你妈妈的熟人看见你怎么办?”这是大问题,周蒙知道,要是传到方德明耳朵里,她老人家一误会非宰了李然
  不可。
  周蒙还挺不放心:“明天,你对戴妍态度好点儿,看我的面子。”
  其实周蒙不用嘱咐,在医院门口,一见戴妍那霜打了的蔫茄子样,李然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李然还是第一次来妇产科,总的来讲,医院,就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
  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卢大夫。卢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妇女,有着国家医务人员惯常的冷漠和不以为然。戴妍是有
  准备的,她利索地给卢大夫塞了个红包,拿了红包的卢大夫态度略微好一点点。卢大夫当然以为李然就是那个
  下了种而不准备收割的人,眼皮耷拉一下吩咐道:手术费就不用交了,你去把化验费先交了。
  化验结果:不是一场虚惊。
  戴妍马上被领进手术室,李然朝她挥挥手,她向他笑笑。她这个笑容让李然想起了一个人,杜小彬,现在的女
  孩不简单,临危不乱,都有大将风度。
  李然趁这工夫下楼给蒙蒙打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问:
  “做完了?”
  “早呢,戴妍刚进手术室。”
  “肯定很疼吧,真可怕。”她喃喃地说。
  “蒙蒙,我不会让你进那种地方。”
  “我知道。对了,手术完,你跟戴妍直接上我们家,今天阿姨来,我让她炖了鸡汤,还有你爱吃的清酱牛肉。
  ”
  “你跟你妈怎么说的?”
  “我说戴妍刚刚发了场高烧。”
  戴妍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走得特别慢,李然过去扶她。
  “没事,我没事。”她说。
  她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这美丽不再娇嫩。
  第二天,周蒙去学校上课,还没进教室她就被葛俊拦住了。葛俊把她拉到拐角的楼梯口,一副审犯人的架势:
  “你说,戴妍去哪儿了?”
  “在我家呢,怎么,不行吗?”周蒙也挺凶。
  “真的?她不上课待你家干吗?”葛俊是师大音乐系的头号帅哥,一向疑神疑鬼,标准的小醋坛子,可是你别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4)
---------------


  说,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可爱。李然吃起醋来也是可爱的。
  “我家安静,谁让你老缠着她的?”
  葛俊委屈地说:“我哪儿老缠着她了?她最近对我都爱答不理的。”
  周蒙知道,戴妍不是不理葛俊,是没法儿理他,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都不能进食堂,一进去就想吐,可
  怜死了。
  昨天中午她也就只喝了点鸡汤,一直到下午食欲才恢复过来。恢复过来就开玩笑,说是这下可放下包袱轻装上
  阵了。停了一下,又唧咕道:还不能上阵呢,大夫讲三个月不能行房。就算我斋得住,葛俊也素不了三个月啊
  。
  她这时候还能没事儿人似的提到葛俊,周蒙当真服了这位姑奶奶了。
  戴妍斜一眼周蒙说:“你甭嘀咕,要不跟欧阳这么来一次,我怎么知道我真的爱葛俊?”戴妍的老情人复姓欧阳
  。
  “你爱他还跟欧阳睡觉?”
  “我想比较一下嘛,我一直以为欧阳是最好的,以前,哪怕欧阳看我一眼我都觉得特幸福。你不懂得欧阳那种
  成熟男人的魅力。”
  “现在不了?”
  “听着,戴氏恋爱法则第三条:你爱的,总是你缺乏的。”
  言下之意,她现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李然在江城的日子眼看着就剩下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他是不用上班,可蒙蒙要上课,快期末考试了,她晚
  上都要在图书馆的自习室上晚自习。
  昨晚,李然像往常一样十点多到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
  自习室里,蒙蒙通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的书在,可人不在。
  李然到阅览室去找,在楼梯上他看到蒙蒙和一个男生在阅览室门口讲话。然后,他看到她冲那个男生笑了一下
  ,男生的反应是眼睛一亮。
  她的笑容一向是甜美的,而他一直以为她甜美的笑容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不过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已经转过身来,那个男生目光直追着她的背影。
  看到李然,周蒙又笑了,笑容跟刚才一样甜美。
  李然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笑容。
  就为了这个,昨天晚上分开的时候,吻她的时候,他心里突然特别想占有她。
  今天一早,李然就找李越陪他去买戒指,李越懂行。这位大小姐也不打算结婚了,嗜好自己买戒指,手里又有
  钱,金的玉的宝石的一个星期她可以不重样。最近更是大手笔,置了个一万多的钻戒家常戴着。逼得张讯终于
  认清了形势,知难而退。
  李越一口答应做完一个采访就陪李然去挑,只是惯性地,要挖苦他两句:
  “哟,还要买钻戒,您这是准备花多少钱哪?”
  李越知道李然的家底,李然没什么钱,有一点儿钱也折腾他那套机器了。
  “当然越少越好。”
  “如果订婚呢,就要破费点儿了,不能买碎钻的,要买独粒的,结婚就刚相反,这是洋规矩,晓得吧?”李越
  教训道。
  “五千块,能买多大的?”
  “也就四分之一克拉。嘿,你至少要买个二分之一克拉的吧?”
  李然笑道:“她手小,戴大的不好看。”
  结果,他们在本城最大的珠宝店买了一只三分之一克拉的小方钻戒,碰上打折加上李越有张贵宾卡,五千出头
  就买下来了。李越说:“买方钻吧,方钻是公主型,亮是不如圆钻亮,她们年轻女孩子最中意了。”对黄金白
  金她又有一套说法:“当然是白金啦,不会把石头衬黄,而且我看蒙蒙不会戴黄金。”李然唯唯诺诺。
  李越接着问道:“要很爱她,才会想到订婚吧?”
  当晚,李然正在宿舍整理给一家杂志社拍的一组室内人物摄影,蒙蒙来了。
  “怎么现在就来了?”李然看看表还不到八点。
  “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他想她了吗?他这一天脑子里就没想过别的。
  周蒙瞟一眼桌上的美人照哼了一声:“又拍大美人呀。”
  “挣钱呀,不然怎么娶你。”
  “咦,我们家又没跟你要彩礼。”她把手插进他腰里叫着,“外面可冷了。”
  李然慢腾腾地拉出她的左手,从兜里掏出心形紫红色天鹅绒面的小盒子。她呢,傻瓜一样看着他,就好像他在
  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似的。
  李然被她看得咳嗽了一声:“嗳,眼睛要闭上的。”她闭上眼睛垂下睫毛,睫毛的尖端微微颤抖着。
  他把戒指给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意犹未足,又换到右手上。虽然挑了个尺寸最小的,蒙蒙戴着还是嫌大。想
  了想,李然还是给她戴回左手上。
  她笑着,睁开眼睛:“套来套去的,你在干什么呢?”
  等她看到手上光华璀璨的钻石,不笑了,呆住了,小心地问了一句:“很贵吧?”又提示他:“不是求婚才送
  戒指吗?”
  要李然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蒙蒙,请你嫁给我,也不是不能,只是舌头不大听使唤。至于单膝下跪那种大动作
  ,看演戏可以,自己无论如何做不来。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5)
---------------


  “套住你啊,省得你趁我不在跟别人跑了。”他扬起头,视线很低地掠过她。
  “那我用什么套住你呢?”
  “用你的人。”李然脱口而出又觉不妥,怕她当了真,为了驱散过于暧昧的空气,他弹了弹她手上晶莹的戒面
  ,带三分严肃地说:“知道吗?听说这是不能摘下来的,摘下来会不吉利。”
  “可是我在学校不能戴这个,太华丽了,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
  嗳,李然就是要让她的同学看看,尤其是那些男同学——就不要自不量力啦。
  “管他们怎么说,是我送给你的。”
  周蒙从小的家教是:不要乱出风头。她自己的处世之道是:不要被人议论。就因为交了李然这么个年长出色的
  男朋友,她知道,班里宿舍里都有议论,倒不是说别人都在看她的好戏,而是自己的事儿让别人在一边津津乐
  道,周蒙越来越不觉得有什么乐趣可言。
  李然看她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心里来气,她这是什么意思嘛,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她实际上已有了未婚夫,
  她到底懂不懂这枚戒指的含义?——从此,她就是他的了。
  可周蒙的想法是,一枚戒指,她收着就是了,至于她的心是谁的,难道还用表白吗?
  两个人这儿正僵着呢,传来规规矩矩的敲门声,李然去开门,他知道是张讯——张讯最近养成了个文明的新习
  惯,进自己宿舍先敲门,敲三下。
  从宿舍出来,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怏怏不乐。
  李然经常想不起吃晚饭,他的晚饭往往要拖到接蒙蒙下晚自习的时间。
  在他们常去的长江宾馆旁边的那列小吃摊,周蒙坐下来就叫了烩鸭汤和炒面,这是李然爱吃的。她摆出和解的
  姿态,李然也不好老拉着脸,他也给她叫了她爱吃的酒酿元宵。周蒙虽然没胃口,却不肯拂他的好意,就一小
  口一小口地困难地吃着。李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为难样儿开了口: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又不逼你。”
  她高高兴兴放下勺子:“怕你说我不知好歹嘛。”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知好歹了?”
  “你嘴上没说可心里说了。”
  这时候李然后悔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居然没吻她。他握着她的手,戒面擦过他的手心,有一种异常舒适的摩擦感
  。
  其实刚才他心里说的话比“不知好歹”可严重多了,他差点儿说出口的是: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就把它退了。
  幸亏没说,她的几乎每个第一次都是给他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的忠诚呢?
  可是到了晚上,两个人要分开的时候,李然还是坚持戒指不能摘下,不管她有什么理由。
  “我戴着不太习惯嘛。”周蒙想赖,李然的脸色又不像能赖得过去的。“而且,”她觑着他的脸色字斟句酌,
  “你也承认炫耀不是美德,哪有学生戴钻戒的?我在家的时候戴着还不行吗?”
  “那我再给你买个不镶钻的,你戴吗?”
  “何必买两个呢?再说,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
  “可是你不肯戴,蒙蒙,你到底是不肯戴还是心里没有想好是否该嫁给我?”
  她拉着他的围巾,看白痴那样看着他,说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不嫁给你嫁给谁呢?”
  “你笑了。”
  “是你说我笑起来最好看。”
  李然几乎没甩开她的手:“昨晚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笑了。”
  “我不能跟男生笑吗?”
  李然叹气:“蒙蒙,还有五天我就要走了,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我会等你的。”
  “我知道,可是,蒙蒙,”他抱住她,吻她,心里的话儿止不住地向外流,“答应我,不要笑也不要说话,当
  你等我的时候,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声响。”
  她轻轻问他,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我可以呼吸吗?”
  第二天,李然估摸着周蒙中午下课的时候去了师大,在教学楼的门口,他看到了她。她跟几个女同学一块儿走
  出来,她没想到他会来,愣了一下,然后,整个脸都亮了起来。她撇开同学向他走来,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在
  兜里掏呀掏的好不容易才掏出那枚戒指,利索地戴上了,才来到他的身边。
  李然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下午我不上课了。”
  “不好吧,等吃完饭我就送你回来。”
  “政治课有什么好上的,去你宿舍吧,我帮你收拾行李。”
  “你?你就会乱扔东西。”不是说蒙蒙不会收拾,而是她收拾的宗旨就是扔东西。
  “那怎么了,我就是要把你那些破烂儿都扔了。”她拿出一副小管家婆的厉害劲儿。
  这劲头儿,李然是欢迎的,很有革命成功、天下已定的感觉。他按着她手上那个坚硬冰凉的凸起问道:
  “你妈妈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让你晚上去吃饭。”她看着他,笑吟吟的。
  虽然是冬天,那笑容如春风拂面。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6)
---------------


  他们在校门口碰到了小宗,小宗有点儿没精打采的。最近校领导和他老婆,也不知是听了什么群众反映了,双
  双地坚决不再让他做学生工作了,尤其是女学生的工作。问题是,按小宗的理解,如果不让他做女学生的工作
  就没有什么工作可言了,所以他现在是消极怠工,反正这学期一结束他就走人,去外贸了。
  小宗瞟一眼周蒙神情活泼起来:“噢,佳人有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李然,你到底订了哪天的票走啊
  ,总得拨一个晚上让我请你吃顿饯行饭。多叫几个人,戴妍,还有李越和她那个男朋友,叫张讯的。”
  李然提醒他:李越从来不承认张讯是她男朋友,而且最近两人话都不怎么说了。
  小宗更来神儿了:“是吗?张讯人挺好的呀,李越这姑娘是瞎傲,我得找她好好谈谈。”
  有日子没跟姑娘谈话了,可把他寂寞坏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蒙把万丈的离愁都抛在了脑后。
  她这一天到晚眉梢眼角都是笑的,弄得一个宿舍的女孩都莫名其妙,男朋友不是要走了吗还这么高兴?戴妍审
  她:“你这到底是高兴还是神经质啊?受什么刺激了?别是李然跟你把那事儿办了吧?告诉你啊,要么早办要
  么晚办不能这时候办。”
  周蒙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应该告诉戴妍的,可是,你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了所有的人。
  周蒙回答:“没有啊,还不许人高兴高兴啊?”
  “可你这不像高兴,你这叫神经错乱,都不能控制表情了。”
  周蒙大笑。
  订婚使周蒙第一次同时体会到归属和拥有的美好感觉。女人是需要承诺的,承诺往往给了她这就是答案的错觉
  。
  李然还是推了小宗的饭局,明天下午的飞机,这是他在江城最后一个晚上了,李然当然想和女朋友,不,未婚
  妻,单独在一起。
  最后一个晚上,李然想带蒙蒙去“四季”跳舞,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正式跳过舞呢,这像什么话?
  “四季”是当时江城唯一的四星级饭店,在“四季”跳一场舞,两个人的基本消费将近400元。
  舞池并不是很大,跳的人也不是很多,环境当然一流。围着舞池的是散落的、点着粉红蜡烛的一个个小圆台子
  ,空气里弥漫着甜香。
  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样的笑容如同水波,是从心底漾开来的。
  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来,桌上照例是一枝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乐队所奏的舞曲并没有周蒙想像得
  那样高深,是一首流行曲:《弯弯的月亮》——她本以为会是《蓝色多瑙河》之类的古典舞曲呢。
  李然给她要了“利普顿”红茶和一个草莓圣代,又建议道:
  “蒙蒙,这里的奶油蛋糕还有苹果派做得很好,给你要两个好不好?”
  大概明知她会反对,他并不等她回答就直接跟侍者要了这两样。等侍者离开了,周蒙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以前,你常来这儿啊?”
  “来过一两次,吃醋了?是和李越他们一起来的。”
  “谁吃醋了?以前你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她的潜台词不外是,以后,她是要管的。李然听懂了,看着她,笑了。
  冤家路窄。
  李然跟那个女孩一进来,姚姿就看到了。光线是比较暗一点,可是李然的轮廓在姚姿的记忆里再鲜明没有了。
  姚姿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几个男女朋友,她刚离婚,前夫是个高干子弟。
  那个女孩子,二十左右,年轻的女孩子,也就是那点儿本钱,纯,一眼到底的纯。土倒是不土,纯黑短腰毛衣
  配了条短短的格子呢百褶裙。这条裙子姚姿前一段在北京路一家时装店看到过,小小一条裙子标价五百多块呢
  ,号称台湾进口的。贵也是有贵的道理,非常洋气的橙黄暖色调,搁哪儿都抢眼,属于那种,女人一看见就要
  占为己有的。姚姿当时也试了试,腰竟然没扣上,气得她,再也不愿进那家店。
  两个人看起来不晓得多亲密,李然还是一年多前那个样子,穿一套深色西装。穿西装从来不打领带,在床上从
  来不脱光,这是李然和姚姿其他情人大异其趣的地方。还有一点,他让她忘不了的:是他,先离开了她。
  他在教那个女孩子跳舞。毫不刻薄地讲,女孩子很笨,腰够细身子也够轻,可惜天生就没有协调感,像随风乱
  摇的柳枝。姚姿看着看着嗤地笑了出来,这个笑是那么肆无忌惮,不仅她的朋友,连带旁边几个座位上的人都
  向她看,这有什么?姚姿是一向被人看惯了的,没人看她她还兴奋不起来呢。
  周蒙也在笑,笑自己跳得蹩脚,她这不是跳舞,是被李然拖着走步。
  “歇会儿吧,我肚子都要笑疼了。”
  李然刮她的鼻子,说:“以为一教你就会呢,想不到会这么笨。”
  两个人边说边回到座位上。
  “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比如,我都不会自己梳辫子。”
  “这没问题,我可以帮你梳。还有什么?”李然说着把蛋糕往她嘴里送。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7)
---------------


  “太甜了。”周蒙忙不迭地喝红茶,“还有,我不会熨衣服不会擀饺子皮不会生孩子。”
  李然笑:“蒙蒙,你是不想生孩子,不是不会。”
  “李然,这么巧,你也在。”
  李然闻声抬头,一口热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怎么就在这儿撞上姚姿了呢?当然,姚姿不比他们,人家是
  常驻“四季”的,但是今晚,她就不必来抢镜头了吧?
  香气袭人,周蒙一眼认出姚姿。姚姿,本市市民最熟的几张脸之一。听说她是幼师毕业的,因为一张面孔酷似3
  0年代的大明星周璇,被电视台看中。姚姿一开始播节目预告,然后是主持综艺节目,现在也客串演演电视剧。
  说真的,姚姿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年轻漂亮,漆黑的浓发绾在脑后,水滴滴的丹凤眼,一身黑丝绒晚装旗袍搭件
  雪白皮短褛。她总有三十了吧,可真当得上“风姿绰约”这四个字。想不到,李然居然会认识大名鼎鼎的姚姿
  ,难道他也给她拍过照吗?
  姚姿也在打量周蒙,近看,这女孩子又有几分好处,活像那类大眼睛的日本偶像少女,怪不得李然这般神魂颠
  倒。
  李然先跟姚姿寒暄两句,然后介绍道:“我女朋友,周蒙。”舌头打了个结,未婚妻这三个字到底没有滚出来
  。
  姚姿是应酬惯的,特别殷勤地跟周蒙握手,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姚姿。”
  周蒙笑笑点点头,别看样子那样低调,这是学大名人先抑后扬的手法,明知对方已是识人知面如雷贯耳了,才
  越发来得谦和,表示大气。
  姚姿侧着脸半靠在李然坐的沙发椅的扶手上,徐徐赞道:“李然,你女朋友好年轻,是大学生吧,有没有二十
  岁?”
  李然拉过周蒙的手回答:“她刚过的十九岁生日。”
  “真小,前几天,”眼波在李然脸上打了个转,“听你们报社人说,你就要去西藏了?”
  “是啊。”
  “怎么样?陪我跳个舞好吗?”姚姿说着,眼波抛向周蒙,“方便吗?”
  李然也看周蒙,看她颔首,才站起身来。
  一开头,看他们两人跳,周蒙还不觉得什么,蛮欣赏的,这才叫跳舞,又流畅又潇洒。那姚姿恰像一只蝴蝶,
  只看她在李然身边绕来绕去的,曲子换了那支《MOON RIVER》,同样是一支四步舞,她跳就跳出这么多花样来
  ,真亏李然还能跟得上她。
  何止是跟得上,简直是珠联璧合!
  周蒙看看对面,姚姿把她那件雪白皮短褛甩在了沙发椅的背上,短褛似乎沾了一点口红,在粉红色烛光的映照
  下,添了几分暧昧。
  一曲既终,他们并没有回来。周蒙看到姚姿拉着李然的手跟乐队商量。周蒙可不欣赏别的女人拉自己未婚夫的
  手。她看到李然在寻找自己的身影,马上冲着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乐队又开始演奏,这一次是那首著名的《卡门》,其他跳舞的男女纷纷退场,只剩下李然和姚姿这一对。他们
  居然真的跳了起来,想不到李然还会跳探戈,他可从来没跟她提过,她也没问过。
  其实,她就没问过他什么,没问过他有过几任女朋友、跟几个女人上过床。她宁愿假设他只有过一个,因为她
  只见过一个,那个叫刘漪的。
  如果说跳舞是最正当的调情,探戈根本是从调情发展出来的一种舞蹈。从周蒙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然的眼神,可
  是她已经气坏了。
  跳完还有人给他们鼓掌,周蒙低下头喝茶,眼角瞥到李然已经站到她身边。她不肯抬起头,他蹲下来了:
  “生气了?”
  她抬起头,强笑一下:
  “没有。”
  雪白的皮短褛不见了,来去无痕,魅影,真正是魅影,她周蒙没得比。
  李然坐回到位子上,他握她的手,她挣开了。从没有看她气得这样,凝神屏息气傻了似的。可是刚才她还跟他
  笑呢,早知道是这样,他绝不跳那支探戈的。
  一直还以为蒙蒙挺大方的,他不过是跟别的女人跳了两支舞,正当社交。
  不,周蒙看到的不是跳舞,她看到了他的过去,她看到了他的另一侧面。
  “蒙蒙,你打我一下好不好?”李然急了。
  她没有打他,她把戒指退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然脸色阴沉下来。
  周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可是从未像这一刻,她意识到她跟李然是不可能的。既然跳舞她跟不上他的步
  子,在生活中她也会跟不上,他们根本是两种人。
  李然按住她的手:“蒙蒙,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回到家,周蒙自己打开客厅的小电暖器,她坐到沙发上,用一条小毛毯盖住了穿长统袜子的腿。
  李然从厨房里出来,他把暖水袋放到她怀里,在她脚边坐了下来。
  这下子,李然也明白了,不是为了跳舞,不仅仅是为了跳舞。
  “你跟姚姿上过床,对吧?”她装得平静,可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里藏着的颤抖。
  “蒙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还没有认识你。”她不是说过的吗?以前他怎样她都不管。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8)
---------------


  可是,理论上知道他有过别的女人和看到那个女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姚姿比李然大多了,又那么妖
  娆,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跟那样的女人有那样的事?如果连这都是可能的,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让周蒙最气不过最感羞耻的是,李然可以毫不在乎地当着她的面,跟那个女人跳得那么高兴,他怎么可以这么
  心安理得?
  而李然认为他的最大错误并不是跟女人睡过,而是他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
  李然点了支烟,他抽烟的样子还是让她心动,可她立即说:
  “我不想闻烟味。”
  李然在手心里把烟掐灭了。
  “蒙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就要走了,你还不知道?”
  他们本来说好,今晚不提他明天走的事儿的。
  “我想睡觉了。”
  李然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这时候,她还要睡觉?能睡着?
  “你要我现在就走?”
  她不说话。李然站起来,她又说了:
  “你走呀!”
  关键时刻,方德明女士开门进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挺意外的。
  “跳舞这么早就回来了?李然这就回去吗?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然不知所云地支应了两声,周蒙僵僵的,方德明女士都没有往心里去,小两口还能有个不吵架的?
  她在他身后无声地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像上次一样,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
  李然从口袋里掏出戒指试图给她戴上。
  “蒙蒙,你忘了我说的,摘下来是不吉利的。”
  她闪开了手。他垂下头,看看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走了。
  下了楼,刚走出门道,他又急急地折回来了。等他再回到刚才那个位置,她已经进去了。李然举起手,不是去
  敲门,只是滑过刚才她靠过的一截墙壁。在昏暗的楼梯灯映照下,他手心里有一点极耀眼的光,是那枚戒指。
  他一直以为她是洒脱的,他一直以为不管怎样她都会原谅他的。
  那个时候,李然也年轻,他不相信自己会定不下来。
  那个时候他是想定下来的,急切地想定下来,不然他不会忙着买戒指,如果那个时候他可以和蒙蒙结婚,他就
  结了。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说,也许是心虚,他就怕自己会定不下来。
  第二天是个周六,早上八点多,方德明女士刚刚在阳台上打完太极拳,李然就来了。
  “哟,周蒙还没起来呢,我去叫她。”
  李然拦住了:“别,阿姨,我也没什么事儿,让她睡吧。”
  方阿姨也没有坚持:“那也行,我现在出去买点儿菜,等周蒙起来你一定让她把牛奶喝了。”
  李然应着,方阿姨又亲切地嘱咐他中午留下来吃饭,李然没吭声,心里不是滋味。
  等方阿姨走了,李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刚想点,又停住了。他把烟放回兜里,望了望紧闭着的房门,蒙
  蒙应该听到他来了吧?他不相信她真能睡那么死。
  敲一下她的房门,过了一会儿,传来她的声音:
  “进来。”
  她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了,头发一丝不乱,眼睛有点儿肿。
  她,哭过了吗?
  看到他,她万分委屈:
  “你不是走了吗?你……”
  李然想说,是你让我走的。可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
  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那种重回怀抱的感觉啊,是什么快乐也比不了的。
  他亲她的时候她抱怨了:
  “你没有刮胡子。”
  然后,她看到他眼里的血丝。
  “你怎么了?”她摸摸他的脸,“你从哪里来?你睡觉了吗?”
  他凝视她,许久,移开了视线,说了一句:“你都不要我了,我还睡得着吗?”
  “我没有,没有不要你。”她哽咽着说。
  “吻我一下。”他要求道。
  她吻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细致温柔甜蜜地吻过他,可昨天她对他真狠啊,就算是他错了,她也不应该随便摘戒
  指。
  他拉过她的手给她戴戒指。
  “蒙蒙,答应我,不再摘下它。”
  “不答应,你从来都不说一句软话,你都没有求过我。”
  “原谅我原谅我,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
  “你怎么样?”
  “蒙蒙,你知道的,别逼我。”
  “我不原谅你,我爱你。”
  泪水一下子冲出了李然的眼眶,他掩饰地把脸藏进她的柔发里。
  不错,他低估了她的敏感度,他同样低估了她对他爱的深度。
  “蒙蒙,我一定会对你忠实的。”他拉过她戴着戒指的小手放到自己唇上:“相信我。”
  他一直要她相信他,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相信他了。可是,她爱他,因为爱他,她不忍怀疑他。怀
  疑李然就是怀疑她现在唯一拥有的爱情,周蒙没有这个勇气。
  她听到自己对他说:“我相信。”
  等李然跟周蒙手拉手地来到宿舍,小宗、张讯、李越三个已恭候多时了。


---------------
第七章:长亭更短亭(9)
---------------


  李越看到李然就叫:“嘿,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四点的飞机,这都三点了,我的李然同志,你就一点儿不着
  急上火啊?”
  小宗溜一眼周蒙手上的戒指,带笑不笑地说:“没事儿,来得及,拿行李吧,车在下面等着呢。”
  张讯心思缜密,问李然:“机票你拿好没有?还有身份证。”
  周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呢,一阵风似的就被他们裹到了车上。
  还好,他们赶到机场才三点半多点儿,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交机场清洁费、建设费等各种杂费,办登机手续,托
  运行李。一切办妥,李然看看表,三点五十。蒙蒙还在人群后面磨磨蹭蹭的,他知道,在他的朋友面前她不好
  意思跟他亲近。
  李越推周蒙:“去啊,李然等着你呢。”
  小宗拉张讯,说:“咱们退后,让他俩说说悄悄话。”
  说什么呢,两个人想的都是,再过几分钟,眼前的这个人就见不到了。
  “晚上,我到了西安就给你打电话。”李然先回西安探家,在西安待一天再直飞拉萨。
  “嗯。”
  李然抚摸着她的脸:“好好吃饭长胖点儿,暑假我等你来拉萨。”
  周蒙点头,显得很平静。
  “你上飞机吧。”
  “蒙蒙,”李然一脸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还生气吗?”
  她摇头,催他:“上飞机吧,在飞机上睡会儿。”
  李然很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小宗他们挥挥手,再转过头来看蒙蒙,她脸上的笑容淡淡的。
  想吻她,可是这会儿,她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他们隔开了。她对他第一次有了这种隔膜,他感觉到了。
  李然多少是个敏感的人,他改行不是没道理的。
  周蒙一直看着李然进了门,才转过身,满眼都是人群。说真的,她最不喜欢送行,送行不给人留一点儿余地,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
  周蒙加入小宗他们一伙儿,向门口走去。小宗嚷嚷着要请大家吃饭,其他三个人都不起劲儿。
  “嗨,等一下。”
  有人在身后冲他们喊,四个人都回过头——都没有想到,是李然。
  李越第一个问:“你落什么了?”
  “什么也没落,我想明天再走。”
  李越跟小宗、张讯两个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宗先反应过来:
  “那赶快把行李拿回来啊,还要改签明天的票。”
  “得,我们去办吧。”李越说着话嗖地抽出李然手里的登机牌,还不忘嘲笑一句,“眼睛睁大点儿,别让人把
  蒙蒙拐跑了。”
  隔着几步远,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忙碌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涌来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八章:两地书(1)
---------------


  李然走后的那次期末考试,周蒙遭到惨败,她居然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要知道中文系的那点子功课,想考不
  及格都难。一门马克思主义原理还好说,政治课,不及格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周蒙的外国文学也没及格,
  这可太丢面子了,她在班里还是一向标榜只看外国名著不看中国名著的人呢。
  李然从拉萨打电话过来,周蒙在自己房间刚装的分机上懊恼地小声报告了这一噩耗。
  李然劝解她:“不及格补考就是了,我大学的时候高数也有一次没及格。”
  “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不及格过呢,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么能怪我呢?你考试的时候我离你有四千多里呢。”
  “就是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边……”她没有说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声说。
  想与想大不一样呢,她这儿都茶饭不思了。不过,看在他最近天天打电话,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周蒙也就不
  跟他计较了。
  那天在机场,她问:为什么明天走?他反问:你说呢?看她不说话,他叹气了:昨晚你那样子今天我怎么走得
  开,在你还恨我的时候?她申辩:我没有恨你。“蒙蒙,过来。”她过去了,他搂着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
  ,在我还没有吻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得开啊。
  她原谅他了。
  李然刚到拉萨也有两天没吃饭,可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太兴奋了,他很久没有这样冲动了,进西藏的第一个七
  天里李然拍了四十多个胶卷,直到手软。这里的人眼神都跟内地不同,更不要说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围和高原地
  区洁净的深蓝天空。
  拉萨让李然着迷,潜伏的冲突,缓重的节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欢乐,尤其透过镜头看这座城市,它因为不
  堪世欲的搅扰而充满着诉说的欲望。李然不是诗人,但在一个定格之间,滑过他脑际的句子就像诗一样莫名其
  妙:“灵魂的鸟翅在这个城市低飞。”这个句子,后来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
  那些社会学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就没有灵魂,因为不懂得敬畏。这么说吧,随便翻开西藏任何
  一个角落,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习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只有说不完的情话。他知道,她也不关心
  ,无论是西藏还是他的摄影,她只是挂念着他脸上的皮肤别让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红了,她宣称她不会要一个
  红脸膛的未婚夫。李然户外活动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镜,他只好戴一个藏民们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
  爱一个人其实是浅薄的,深刻而伟大的爱情只在备受挫折以后。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周从诫和周离从北京赶到江城。
  一家子人总算又团聚了,尤其儿子能来,让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虽然儿子在这边只待一个星期就得回北京陪
  媳妇过年去。
  说到方德明女士和儿媳妇的关系,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婆媳关系能搞好,那么国共两党也早就握手言和了。
  多了两口人,又要过年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晚上四个人坐下来就是一桌麻将。周蒙在家里是戴戒指的,
  两只手一洗牌,那钻戒的光华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结婚的时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们打麻将就要戴墨镜了。”
  周蒙一听就要脱戒指。
  母亲说周离:“好了,你就别激她了,这一只戒指一天到晚脱脱戴戴的,早晚要给她弄丢。”
  父亲立刻担心了:“周蒙,还是让你妈给你收起来吧,挺贵重的,又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
  周蒙挺不耐烦:“丢就丢了呗。”
  母亲哼一声:“嘴硬,真丢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时,电话铃响了,周离手长先接了,听了一声就对妹妹说:“你的。”
  周蒙赶紧往自己房间跑,进了房砰一声就把门关了。
  周离这里先不放电话,含笑听着。
  母亲也笑:“还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听她的电话,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
  周离放下电话,正色问道:“妈,李然这人可靠吗?”
  母亲沉吟道:“要说可靠当然没所里的书呆子那么可靠,不过他对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临走不是还给她买
  了戒指吗?订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周从诫顺着夫人的口气说:“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长得不错,一表人才。”
  周离自己长得也不错,他轻轻一笑:“我说的就是这个呀!”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对视一眼,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周离回北京了,过年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也静下来了,方德明女士才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儿
  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来,她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又不显瘦,可捏一捏那小胳


---------------
第八章:两地书(2)
---------------


  膊,名副其实是一把骨头了。跟她谈话,她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干的,看见荤的又恶心。什
  么时候开始的?问都不必问,李然走了就开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气的,女儿这没出息劲儿都不知像谁,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当真跟她掰了,她还去寻死不成
  ?也就是现在,要搁60年代自己念大学那会儿,老师马上组织同学大会小会地批判你,“小资情调,恋爱至上
  ”,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儿不吃你也没法儿硬往她嘴里塞,可又担心她营养不够,方德明女士万般无奈之下,带女儿到所里医务室吊
  葡萄糖。人家医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也没病也没脱水吊什么葡萄糖啊,不想吃东西饿两天就想吃了。
  方德明女士总不好说自己女儿是害相思病所致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医生算给吊了一瓶
  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说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劝夫人别着急,过两天,女儿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两天?李然都走了半个多月了,傻丫头还没想通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萨的西藏日报社给李然挂了三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
  李然听了很吃惊。方女士想,就是嘛,只要是正常人听了都会吃惊的。
  李然不安地问:“阿姨,需要我回来一趟吗?”
  阿姨镇静地回答:“先不用,周蒙还不让我告诉你呢,她现在睡觉,你晚上八点多打电话过来吧,跟她好好谈
  谈。”
  当晚,李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的床头有一大捧黄色的康乃馨,还是李然走之前给
  她买的,已经谢了,可她不舍得扔掉。书桌上,有个小小的玻璃镜框,嵌了张李然大学时代的照片,背景是春
  天的花树,他的神情略带忧郁,人看起来比现在纯,发际衣角间自然地带出来那么一股书卷气。说来奇怪,她
  最喜欢李然略带忧郁的样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她也喜欢他含笑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他笑出来,他
  一笑出来眉尖眼梢都显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脸上那种春意。
  电话里,李然一提她不吃饭的事儿,周蒙矢口否认。
  “我没有呀,没有不吃饭,只是不想吃干饭。”
  “老喝稀饭营养怎么够呢?你妈妈还跟我说,稀饭你一天也才喝两小碗,鸡蛋牛奶都不肯吃。你这样身体会垮
  掉的。”
  “我觉得挺好呀,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李然给她气笑了,可是问题还要解决。
  “蒙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是厌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说过,那个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厌食症死的?”
  “我才不会,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顿了顿,声音平静了,“我还是回来吧。”
  “你别回来。”她急急地说,也顿住了,“你回来,也还是要走的。”
  “想我?”
  长久的,长久的没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让他很难受。
  “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
  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爱她的忍耐。
  “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
  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
  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
  家的妈妈就喜欢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面的短发,恨
  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
  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
  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
  ,她都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


---------------
第八章:两地书(3)
---------------


  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
  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而
  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
  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
  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
  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
  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
  底怎样了?吃饭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许多乐趣的(
  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
  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
  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
  脏兮兮的皮袍子跟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滞,无怨
  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
  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
  ,还好像不想让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这
  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
  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
  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
  ,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
  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
  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
  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
  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
  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
  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安排了。”
  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
  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
  是犯过生活错误——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制她的创作才
  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
  ,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
第八章:两地书(4)
---------------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月去前
  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
  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
  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来了。
  7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
  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
  ,严厉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
  “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
  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
  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
  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
  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藏的事儿。
  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
  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
  至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
  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
  藏,当他的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渐建立起来的
  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
  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
  ,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
  儿无事忙。他刚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
  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降临。
  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
  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
  的夜晚他比较想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婚夫,他也有
  这个权利吧?
  临来西藏前,他跟蒙蒙两个逛商场,她走到女装内衣部停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拣的,又跟
  导购小姐咨询了半天。因为是女装内衣部,挂的都是些丁零当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边的电器部看摄
  影器材。过了一会儿,蒙蒙拎个小纸袋来找他了。
  “买好了?”李然看到纸袋里是四个白色蕾丝文胸,内衣,她只穿白色的。
  “第一次买这东西,以前都是我妈给我买,我现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
  “你是什么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号。”
  李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别动心,她身体因他而起的细微变化。为了这个,他可以
  原谅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可能有的对他的背叛,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还是他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她的。
  周蒙的这个暑假堪称悠游自在,她终于享受了独自在家的乐趣。她妈妈去北京了,探亲带开会,待了一个多月
  。李然最初听到这消息直叹气,说:“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转而兴奋起来:“蒙蒙,你来拉萨吧,我让小


---------------
第八章:两地书(5)
---------------


  宗给你订机票。”
  “可是我怕坐飞机,还有我怕到了西藏会缺氧,而且我的身体……”
  李然打断她:“蒙蒙,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她就真的以为他只是说说。
  当周蒙对男女私情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以后,她最后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个暑假,她自己没有去
  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结局还是分手,她都不会那样惋惜。
  杜小彬要到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萨见到李然。
  杜小彬已经从牧区小学出来了,她现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制编辑。同时,杜小彬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学刊
  物上已有十数个中短篇小说问世,杜小彬认为她成功的重要标志还不是评论家们对她的普遍赞扬,而是已有刊
  物向她认真约稿了。
  杜小彬见到李然是在一个藏族画家的家里,类似文化沙龙的那么一个场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闲聊,也有
  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风雅,来的都是拉萨文艺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个姑娘一块儿进来的,那姑娘“三长”,长颈长腿长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计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长
  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肤也白,其实上层藏族少女皮肤都又细又白。李然晒黑了一点儿,看着壮了一点儿
  ,也许是吃牛羊肉的关系。姑娘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度嘛很难讲,约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间。
  屋子比较大,人也比较多,光线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种眼睛到处乱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没有看到她
  。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装作没看到,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心虚起来,他是带了个姑娘来的,不过,就算吃醋也轮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
  的解释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满心里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的蒙蒙,蒙蒙就
  是那样看他的。
  只有你深爱一个人你才会那样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个角落瞟过去,杜小彬已经人去无影踪。
  当晚,李然回到报社就给周蒙打电话。听到她那睡意矇昽的声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把我妈吵醒就麻烦了,她这两天身体不好正闹脾气呢。”
  他默然。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温柔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
  “李然,你还爱我吗?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蒙蒙,我永远爱你。”
  “爱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点没有?头发留多长了?拍张照片寄给我。知道吗?”
  “还要拍照片?太麻烦了。”
  蒙蒙完全不担心他似的,真是小糊涂虫,当年,即使是刘漪,隔几个月还要寄几张生活照给他呢!
  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连恋爱的方式都不切实际。
  两天之后,日近傍晚,杜小彬一个人到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来找李然。
  李然也是刚回来,基本上他前脚进宿舍,杜小彬后脚就到了。
  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变化,她的新鼻子线条很漂亮,而且,由于鼻子的隆起,整个脸给人一种长
  开了的感觉。
  现在的杜小彬,有那么几分,黑里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没问题吧?”
  这亲切又带着好奇的一问,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冲淡了空气中不自然的分子。
  “很结实,就是天一冷,鼻头就红。”
  杜小彬一进门就看到迎着门的书桌上立着个像框,当然喽,是周蒙的玉照。
  是年来传奇般的得意还是见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间少了一份拘谨,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
  方地坐了下来。
  “宗老师跟我提起过,他说你跟周蒙订婚了。”先发制人,是聪明的。
  李然在给杜小彬冲茶,按快门的手是很稳的,开水一条直线下去,一杯茶登时满满的。
  “是,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李然口气熟络地说,“你呢,小说写得怎么样?”
  “我写的小说你没看过吧?”
  “我很少看小说。”到现在为止,李然自我感觉表现还是可以的,平静自然,保持距离,不纠缠细节。
  “你吃饭了吗?”杜小彬看着屋角的电饭锅问。
  “吃过了。”李然并没有吃过,他也不问杜小彬吃过没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过来,李然又感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
  “看电视?”他问。
  杜小彬点点头。
  看完两集热门电视剧是九点多,杜小彬还是一动不动,李然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现在工作的那家出
  版社就在市政府旁边,离这儿不过两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头,李然没话找话。
  “再喝点儿水?”
  她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


---------------
第八章:两地书(6)
---------------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直落下去,“你愿意——跟我睡觉吗?”
  在以后无数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忆不起来,他到底是怎样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电影胶片,下一个
  场景直接过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经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将进入的一刻,李然踌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
  “你不是,嫌我脏吧?”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8:32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九章:式微(1)
---------------


  事后,掠过李然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大错铸成,而是,终于发生了。
  他确实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不是和杜小彬,而是和那个长腿的卓玛。事实上,他差一点儿就已经跟卓玛睡过了
  。卓玛姓陆,混血儿,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汉人。一般的规律是,甜美的女孩儿不会太高,高个儿的女孩儿
  不够甜美,而卓玛是个又高又甜美的女孩儿,这非常难得。
  可是杜小彬,他没有想过。
  真的没想过?李然又不敢确定了。
  女孩子有杜小彬那样的历史,对于男人,就意味着可能性。
  “咕”的一声响,杜小彬在李然的臂弯里瞥了他一眼,声音是从他的胃部发出的。
  “你不是吃过了吗?”
  “明天我们去吃拉萨最好的上海菜。”
  至少在一开始,性关系总是成为男女关系的润滑剂,李然没有解释,他的态度却两样了。
  又是“咕”的一声响,这次是杜小彬,两个人都撑不住,笑了。
  杜小彬说我煮点儿方便面吧,你这儿不是有电饭锅吗?她的态度相当随便,说着就起来穿衣服,李然挡了一下
  。
  “小彬。”
  “我知道,你会和周蒙结婚。”杜小彬回过头来,目光平平的,“这跟我没关系。”
  这当儿,李然又闻到了杜小彬的标志香型,如果这真的是香奈儿5号,它是比较浓郁的。
  “你要是非觉得过意不去,可以给我钱。”
  李然眼睛瞪着她,心里泄气,他到底输给了杜小彬,也输给了自己。
  “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那你教我摄影。”
  李然并不认为杜小彬是认真的,不少女孩子学时髦玩摄影,女孩子构图感可能不错,但她们通常没有摆弄器械
  的耐心。
  但杜小彬是认真的,在她看来,多学一项本事就多一条生存之道,人得靠自己。
  杜小彬常常让李然想起自己念小学的时候,班里当小组长的那种小女生,坐姿端正,嘴角抿得紧紧的,挺不惹
  眼,可挺有主意。
  蒙蒙不同,蒙蒙是害羞的,懒洋洋的小公主。
  现在想起她,比四千多里路还要遥远。
  杜小彬自己也没有料到李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她上了床。早上,在她半睡半醒之中他又要了她一次,持续时
  间比昨晚长多了。
  他不是特别激烈的,最初,甚至是缓慢的,可是最美的正是这一段,令人窒息的肉感。汗从身体的接缝处蒸出
  来,眼睛起了雾,近乎尖锐的,嘴唇。
  他是这样地折磨着她又不让她叫出来,比身体缠绕得更紧的是彼此的舌头。
  那不是性,那是兽性。
  跟周蒙他不能这样吧?
  “求你,别放开我。”
  他就真的没有放开她。
  10月22日是李然生日。
  当晚,李然在办公室等最后一班特快邮件,终于给他等到了蒙蒙寄来的贺卡。贺卡是有生日歌的那种,还是没
  有照片,代替她照片的是她的铅笔自画像。蒙蒙能画几笔,小时候她在少年宫学过国画。她画了一棵柳树,柳
  树前头是一个圆眼睛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儿,浅浅几笔,惟妙惟肖。
  画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良人良人,归期是何期?”
  她娇憨的样子就在眼前,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然抓起话筒,拨了两个号,就又放下了,他还能跟蒙蒙说什么呢?在他跟别的女人上床以后。
  上床是简单的,频频上床就不那么简单了。没想到杜小彬在床上会那么风情,也没想到她的身体会那么刺激他
  。杜小彬可以算“内秀”,身上的皮肤比脸上细腻,呈现出一种漂亮的蜜色。上床后,不需要太多戏前铺垫,
  比大多数女性容易兴奋。单从职业角度看,杜小彬做妓女不是没有本钱的,李然不禁这么想,她或者可以胜任
  愉快。
  李然以前从不曾在同一时期跟两个女人上床,那未免太荒唐了。但是现在,他有一种崩溃感。前天,他第一次
  跟卓玛上床,潜意识里他也许是想证明不是杜小彬特别有魅力,而是自己很久没碰过女人了。他确实证明了这
  一点,卓玛一样可以刺激他。可是证明的结果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不再是怀疑杜小彬的魅力,他开始怀疑自
  己了。
  他竟然是个荒唐的男人吗?李然还真受不了这个。
  ——铃声骤然响起,李然拿起话筒,他以为是蒙蒙。
  话筒里传来杜小彬的声音,李然听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挂了电话。杜小彬最近常给他打电话,她算是缠上他
  了。
  10月底的西藏已经很冷了,晚上又起了风,刮得玻璃窗一阵阵儿乱摇。
  李然坐在空寂无人的办公室里,整个办公室只有他头顶上的一管日光灯亮着,显得格外冷清。他穿着大衣,大
  衣外面挂着条烟灰色的围巾,围巾两头装饰着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同样赭红色的流苏长长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杜小彬哗地推门进来了。
  这么冷的大风天,她也没戴个围巾帽子,两腮吹得绯红。


---------------
第九章:式微(2)
---------------


  “小彬。”李然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围巾,刚要给她围上去,他举着的手又垂下去了。
  他不能忘记,围巾,是蒙蒙给他织的。
  李然这时候脸上的表情,正像一个犯了错被老师罚站的小男孩。
  杜小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这天晚上他还是跟她睡了,但是没碰她,没在实质意义上碰她。
  早上,杜小彬醒过来的时候,李然已经不在了。
  枕头靠外的一角压着个信封,捏捏信封,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打开来,100元的老头票,有二十张。怎么说呢?如果按他们做爱的次数来计算,他对她还不算顶大方的。
  杜小彬缺钱。一个女孩子,没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还想过份好日子,她就注定一辈子缺钱花。可是她
  不会这么拿李然的钱,不是这么个方式,也不是这么个时候。
  手里掂着钱,杜小彬并没有受到侮辱的感觉,虽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点儿,比如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
  。前两天,杜小彬在拉萨第一百货大楼看中的一件紫红色皮大衣还不止这个数呢。
  别说杜小彬不懂得爱情,问题在于,像她这样遭际奇突的女子,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
  不是风花雪月的一件事儿。
  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拿到钱,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睡醒之前离开,把钱压在枕下,只是没有信封。
  那是500块钱,她不到十七岁,还管那个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边的小饭店里碰到这位叔叔的,在她离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轻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
  ,这位倪叔叔看起来非常面善,他是个卡车司机。
  是她自己要跟着倪叔叔的车走的,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帮她付了饭费,还要给她买火车票让她回家。杜小彬
  不想回家,她就指望着碰到像倪叔叔这样的好人,能给她找个工作。他是司机,在她长大的那个小镇上,司机
  是很有办法的一种人。
  倪叔叔皱着眉头说:“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干不了,听叔叔的话,你还是回家好好读书吧。”
  可是,他还是让她上了他的大卡车。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开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个儿子,老婆是小学
  教师。听说杜小彬要去西藏找亲妈,倪叔叔表示了同情,还给她出了不少主意。
  他一直夸杜小彬是个会说话的聪明姑娘,有她在旁边,开车都不困了。杜小彬说那我总陪着您开车吧。倪叔叔
  看她一眼说好啊。
  1月的冬天,昼短。他们一路向西开,红彤彤的落日就在车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线下头去了。从车窗往公路两边看
  ,黑极了,夜,是兜头兜脑直罩下来的,这是乡村才有的,彻底的深不见底的黑夜,偶尔能听到远远的一两声
  狗吠。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杜小彬醒了,她听到倪叔叔说:
  “看你困得这样,就在这儿睡一觉吧。”
  杜小彬记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后头走。大概是路边一个私人开的小旅店,弯曲回绕的好几个院
  儿,她恍惚听到他们说只有一个房间了,也没在意。能有张床睡就不错了,她好多天没沾过床了。
  进了房,她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弄醒的,她睁开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
  的那张宽脸。他想干什么,她是明白的,可她怎么跟他翻脸呢。她还是为他设想的,他是个好人,如果现在她
  翻脸了,他肯定会觉得难堪吧?
  杜小彬没有忘记问一句:“你能给我找工作吗?”
  他“嗯”了一声。
  并没有觉得怎么疼痛,让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强烈的味道。
  完事后,她几乎立刻睡着了,矇眬中老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这个人一上来就答应帮她找工作,还说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个做生意的广西人,北海的,
  二十多岁。
  等上了床,这个广西人气坏了,因为杜小彬身上正来红,他最多只能摸几把。
  杜小彬留了个心眼,等广西人睡着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好了才睡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小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昨晚就记清了灯绳的位置,这时候一个跃起,抬手先把灯拉亮
  了。刚走到门边的广西人吓了一跳。
  “你去哪儿?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杜小彬堵在门口说。
  “我去谈生意,马上,马上就回来。”
  他慌了,天还没亮呢,他能去哪儿谈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声,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多个帮手。”
  广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几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着牙说:“你想就这么走吗?咱们出去评评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给她钱,一张一张地抽。
  生意人,终归是怕事。
  这是杜小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广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门峡水库火车站,杜小彬被公安局当盲


---------------
第九章:式微(3)
---------------


  流送回了她的户籍所在地枞阳镇。
  杜小彬又离家出走过,杜小彬为什么要一次次离家出走呢?
  为她远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这样说,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位生母,从文学角度看一定是有的。
  很简单,杜小彬出走是因为现实令她失望。是什么令一个少女失望呢?更简单,没有人爱她。至少,她认为,
  没有人爱她。
  不过,当她真正年轻的时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走。
  她曾经以为是关于文学的一个梦想。
  当然杜小彬是热爱文学的,一个小镇上长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还有点儿小才华
  。那么除了文学她还能爱什么呢?在80年代中期,台湾女作家三毛风靡大陆,三毛似乎以她的个人经历证明了
  流浪和文学之间的必然关系。
  到第四次离家出走,杜小彬总算明白了两个事实:一,她要寻找的不是文学而是爱情;二,如果是为了寻找爱
  和温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远也找不到。
  其实,不要说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爱和温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杜小彬把装着钱的信封压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两天,等他的反应,他没有打电话更没有来找她。第
  三天一早,杜小彬给报社打电话,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诉她李然两天前就去普兰了,住哪儿?——大概是县委招
  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对杜小彬来说,爱情绝不意味着等待。
  对杜小彬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耻和尊严。
  “别害怕,我不会赖上你的。”这是杜小彬在普兰见到李然说的第一句话,杜小彬不是没有幽默感的。
  不管她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李然还是松了口气。
  落在杜小彬眼里,扎了根刺那么难受。
  杜小彬勉强笑着说:“也许我不该来的,我听人家说我亲妈在普兰住过,我想看看这个地方。”
  李然更轻松了一点,说:“是吗?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我可以帮你找找,新闻单位办这些事还比较方便。
  ”
  “我来晚了,听说她已经回内地了。其实,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亲妈,在西藏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个养
  母的,小时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着烟,听着,不接话。
  他们坐在普兰县委招待所的饭厅里,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论什么地方都脱不了这种昏暗的气氛。李然已经
  领教过杜小彬讲故事的本领,上次她给他讲的是牧区小学那些脏兮兮的藏族孩子们。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
  知道,在这样昏暗简陋的环境里听她娓娓道来,一个男人要爱上她不是件太困难的事。
  “我养母有慢性心脏病,兜里总揣着硝酸甘油,人又黄又瘦,可有个好名字,陈栀子,就是栀子花那个栀子。
  夏天,一大早,洁白的栀子花就开了,很香,香得让人头晕。从我记事起,陈栀子就是那么又黄又瘦的,可是
  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枞阳镇,陈栀子人如其名,是枞阳镇的一枝花。因为长得美,虽然有病,追陈栀子的小
  伙子还是排长队。陈栀子后来嫁给了杜有康,我的养父。”
  杜小彬停下来,一双弯弯的清水眼瞄呀瞄的来回打量李然。
  李然问:“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李然,你也算长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尴尬地皱起眉头,还没听女孩子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过他的长相呢。
  “不过,我就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比我养父长得更好看。不骗你,杜有康是我们枞阳镇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上
  小学那会儿,电视还很稀罕,有的乡下女人来镇上赶集,节目之一就是到镇一中看看讲课的杜老师,就像现在
  的人看明星一样。”
  杜小彬眼睛瞄着李然,评价道:
  “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
  我是吗?李然在心里问自己。
  像一切写小说的人,杜小彬自信读得懂人的心理,她点点头。
  “我养父并不是坏男人,别看他在外面没断过女人,可他跟我养母两个恩爱着呢。他们是分床的,不过每隔两
  天,他总要在陈栀子床边坐坐,执手相对软语温存,活像个大情圣。”杜小彬口气调侃地说,“至于陈栀子,
  李然,你总知道,女人都是心软的,听不得一句两句好话。”
  凭什么他就该知道了?李然反驳:“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专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女人都是心软的。”杜小彬眼里满是嘲笑的意味,“不过,有规律就有例外,我是
  个例外。我这个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心碎。”
  李然弹了弹烟灰,如果他没看错,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点儿抽搐着,而且,她的逻辑根本错误,柔软的东西不
  易碎,硬的就相反。
  计较起来,杜小彬的那颗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担心。”
  “我知道,你担心也只会担心周蒙。”杜小彬的眼角恢复了平静,“喂,不是嫉妒,只是有点儿好奇,真的有


---------------
第九章:式微(4)
---------------


  山盟海誓的爱情吗?”
  杜小彬的潜台词是:你真的爱周蒙吗?
  李然觉得他没有义务对杜小彬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杜小彬可沉不住气了。
  “我就不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爱情像小说,纯属虚构。我最讨厌看女作家写的爱情小说,虚构的虚构,好像
  ——自慰。”
  李然夸张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女作家写爱情小说就是自慰,那看爱情小说呢?
  蒙蒙是喜欢看爱情小说的,她推崇的,当然不是琼瑶,好像是个死了一两百年的英国女作家。而杜小彬,虽然
  是这样愤世嫉俗,虽然是这样侃侃而谈。
  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李然总还是知道的,女人说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刚好相反。
  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爱情好了,女人对感情的态度从来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并不代表她就不渴望
  拥有。
  所以,杜小彬越这么说李然越觉得前景不妙,还说不会赖上他呢,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可是,听一个女孩子这么曲折地表达她的爱意,到底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她,目光闪烁,亮若星辰。
  “看到那个小女孩儿吗?”杜小彬探过身子,轻声问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饭厅里个儿最小的一个女服务员,模样怪伶俐的,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
  服务员里最脏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点多了,饭厅里也没几桌客人了,别的女服务员都在嗑瓜子
  聊天,只有那个小女孩提着水桶,低着头,来回地拖着油腻腻的水泥地。
  “我小时候就那样,我养母爱干净,每天都让我把家里的地拖一遍。八岁我就会做饭,十岁洗一家三口的衣服
  ,还得把自己收拾整洁了,按我养父杜有康的话讲,女孩子得有个女孩子样。”杜小彬表情乖张地一笑,“可
  怜,是吧?我那时老想着,什么时候我才长大呢?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了。直到现在,我一听到人家说什么无
  忧无虑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满意地看着李然的反应,她知道,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陈栀子是镇一中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书很多她又不能累着,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从
  上小学一年级,放了学我就去图书馆帮她理书,一边理一边看,一开始看图画书然后是字书。陈栀子别的没给
  过我,她就给了我书。我记得看了《雾都孤儿》,就老想着等哪天我亲妈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洁的
  房间,从此再也不用干活儿了。”
  ——“李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吗?”
  “你不是说过吗?你要去西藏,找亲生母亲。”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实是我的养母。我上高中以后,陈栀子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个月接连晕倒三次,
  次次送医院急救。我当时挺害怕的,从小我就照顾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还去照顾谁呢?”
  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对她养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养母死,又为
  什么要出走,而不是留下来继续照顾她呢?
  “我现在想,我是受不了养母随时会死的那种压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总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可是从杜小彬前面的叙述看,她对她的养母不应该有这么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
  李然觉得挺奇怪的。
  杜小彬给他接了下去:
  “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离开枞阳镇,离得越远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远得不
  能再远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却是枞阳,以后,我会写写枞阳的故事,还有陈栀子。”
  ——“我太啰嗦了吧,跟你说了这么多。”
  “写完了,拿给我看看。”李然温柔地说。
  不是他一定会看,而是他一定会这么说。
  从招待所饭厅到前院儿的正厅是个狭窄的走廊,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走着走着重叠在一起。
  “李然,你不讨厌我吧?”
  “小彬,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杜小彬在普兰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跟李然没有发生性关系。李然是跟他们报社的采访组一块儿来普兰的,
  人多嘴杂,客观环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虽然像报社这种文化单位,在男女风化上一向持比较宽容
  的态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时候杜小彬也跟着去。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么调
  焦距怎么换镜头。李然对同事们是这么介绍她的:她是跟他学摄影的徒弟,女徒弟。
  李然对她的态度?亲切严肃不苟言笑,就是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态度。除了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对她有略为亲热
  的举动——抱了她两下。其他时候,李然装得可匀实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一次,他失态了。在街头的小店里,他买烟,她在旁边说要一包话梅。他翻开钱包拿钱,两个人的眼睛同


---------------
第九章:式微(5)
---------------


  时看到了,钱包向外的一侧夹着的一张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里,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藏民常戴的那种宽
  檐礼帽,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都郁郁不乐。
  在他们结婚以后,杜小彬什么都不怕,就最怕他这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什么心思都没了。
  再后来,离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两年也未必会见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个女儿
  一样,咪咪过生日,不要讲生日礼物了,电话都不会有一个。
  忘了?他会不记得咪咪生日?在离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妈妈亲。
  做了几年的夫妻,小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见女儿甚至怕听女儿的声音。她知道,他心里最挂念
  的不过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他偏偏不能与之相守。
  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记。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见过他们,他和周蒙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道长长的缓坡上冲下来,周蒙一
  朵花似的坐在他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摩擦着。
  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们。
  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晃眼越来越刺目,杜小彬只愿意承认刺目的是他们身
  后的阳光,而不是他们年轻而不设防的爱情。
  在杜小彬离开普兰的时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开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体,然后她渴望征服他的心灵。现
  在看来,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心灵,速战速决都行不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杜小彬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李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四天的朝夕相处,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她在他
  的左右。李然也不愿意这么想,可他心里明白,在路上的不会是蒙蒙而是小彬。
  李然现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紧张了,反正他再怎么提防,她还是让他防不胜防。比如这次,她一下追到普兰来
  。
  但是李然仍然没有想到选择的问题,跟杜小彬,怎么可能呢?倒不是因为她不太光彩的过去,跟一个人合适不
  合适、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细节决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质大政方针。
  比如,他就不喜欢杜小彬涂红指甲,她那些廉价首饰,还有一点,当着男人的面化妆。
  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裤都显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欢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劲儿,聪明,手巧,学东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为他爱她,尤其地觉得她笨。你爱一个人是会觉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别关
  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涂过一次指甲,应该是涂在手上的吧,可她涂得一桌子都是,很长时间才涂好一个小拇指甲,又
  立刻洗掉了,抱怨说又麻烦又不好看。蒙蒙也从不戴耳环,她没有扎耳朵眼,逛街的时候看到“无痛穿耳”的
  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个,有一次都交了钱她还是跑掉了,怕疼。
  杜小彬喜欢戴首饰,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落,唯一看得过去的只有一副珍珠耳环,黑珍珠,很适合她。李然不
  晓得,那副耳环是王勃送给杜小彬的。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
  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
  。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
  王勃也影影绰绰地听说杜小彬有过比较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什么性质他不清楚。不过,王勃还真不怵这个,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作风问题怎么了?诗人自有他新颖独到的见解: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默默支持他
  的好女人,不错,可是在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呢?——是传奇中的坏女人,拿破仑有约瑟芬,普希金还有个并
  不专情的夫人呢!
  报社采访组在普兰兵分两路,一路回拉萨,一路西行,李然选择了向西。他有这个经验,如果想把问题考虑清
  楚就需要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纬度越高氧气越稀薄,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原哨所。
  李然考虑的不仅仅是感情问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的事业方向——是继续做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还是职
  业摄影人?摄影界的风气跟前两年又不一样了,职业摄影人越来越多,讲究技巧、凸显个性的作品逐渐领导了
  潮流方向。就在一个月前云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联系过,请他担任一部新版云南风光摄影画册的主要摄影师,
  出画册是政府行为,预备向海外发行,拓展云南的海外旅游市场。这对李然来说是一个过渡的机会,报酬也相


---------------
第九章:式微(6)
---------------


  当不错,可是这画册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么办?让她继续在江城等他吗?就算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啊。
  由于恶劣的气候和同样恶劣的路况,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星期。
  回到报社,李然第一步还是交片子,然后是去办公室拿信。一个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过来看到他
  说:“哟,李然,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有个女孩老打电话找你,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
  是杜小彬。
  小梁补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个。”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历,问小梁:
  “今天几号来着?”
  “过糊涂了吧你,双十二啊,12月12日。”
  这下,李然知道是谁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号的生日。
  李然拿起电话就挂长途。
  他有多长时间没给蒙蒙打电话了?从他生日以后。
  第一次接通,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第二次他还没有说话,她又挂了;第三次,电话响了十几声她才
  接,她不说话,可是,他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蒙蒙,跟我说句话,骂我一顿。”李然声音低了下去,“只要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她还是沉默,沉默得像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机灵地转换了话题。
  “今天没去上课?”
  “没有。”
  他能够想像她脸上此刻沉静而美丽的神情。
  “生气了?我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才回到拉萨,中途还出了一次车祸。”
  “不说这个,行吗?”周蒙的口气是厌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李然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消气了,那边,室主任已经盯了他好几
  眼,原则上,是不能用报社的长途线打私人电话的。
  “晚上我有事儿要出去。”
  “几点回来?”
  她又不说话了。
  “蒙蒙,别跟我赌气,隔得这么远别跟我赌气了。”
  他这么求她她仍然不吭声,并且又挂了电话。
  周蒙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今晚在校礼堂举行中文系两年一度的话剧汇演。他们90二班上演的剧目是《重逢》,剧本是戴妍和周蒙两个一
  起构思分段编写的。两位女编剧把时间推到1999年,世纪末,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几个女生在母校,她们曾经
  住过的宿舍里再度难忘的一夜。
  这是一个群戏,而话剧汇演规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节约时间突出重点,两位女编剧把一个宿舍八个女生
  先砍掉三位,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别是死亡、重病和远在加拿大。
  戏剧冲突主要放在女一号赵雪(戴妍饰)身上,她正在闹离婚,回到母校,她大学时代的恋人又闻讯而至。就
  像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样,他在她的窗下又吹响了那段口琴曲《雪绒花》。
  何去何从?老同学们纷纷为赵雪出谋划策。
  剧本的结尾五位二十七岁的女性达到了共识:“爱情是美丽的,可是爱情不是最重要的。”
  赵雪决心投身贫困山区的师资教育,不论是她的旧日情人还是她的现任丈夫都拒绝随之前往。
  闭幕曲是《红色娘子军》。
  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周蒙多想跟李然讲讲啊,可是他,不仅一个多月不给她打电话,连她的生日都忘记了,
  她跟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当晚,在校礼堂看着汇演,周蒙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李然的电话。《重逢》排在倒数第二个上演,好不容易
  熬到《重逢》演完,不等宣布最后名次,周蒙拔腿就往家赶。
  上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周蒙听到她家门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掏钥匙,钥匙又落在了漆黑的楼梯上。
  门那边,那电话铃只管催人命地响着。
  同一时间,李然拿着话筒,焦急地等待着,都十一点了,蒙蒙怎么还没回来?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是
  夸口,一直以来,他,他的电话对她就是最大的事儿。方阿姨也不在家,那也许蒙蒙是跟她母亲出去了。这么
  一想,李然才心安了一点儿。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上空传来软绵绵的女声:“最后召集,飞往上海的138次航班十一时十分起飞,请旅
  客同志抓紧时间登机。”
  李然放下电话。
  周蒙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电话,只听到“喀哒”一声,眼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是个阴天,不过下午四点多光景,四围就暗了下来。
  一首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协奏曲充满了整个空间,这是周蒙最近常听的舒曼的《梦幻曲》。她看过背景介绍,《
  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曾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
  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周蒙也在写,一张大白信纸,她只写了四个字:“李然,我想”,就写不下去了。她看了看电话,李然该来电


---------------
第九章:式微(7)
---------------


  话了吧,他不是跟她生气了吧?想想她又气起来,“啪”地把李然的像框倒扣在桌上。在一伸手间,她看到了
  自己手上美丽的戒指,戴熟了,它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平常也不去注意了。
  一曲《梦幻曲》放完,周蒙来到客厅的音响前倒磁带,她想再听一遍。
  “笃笃”的敲门声,周蒙转过身,才觉得房里太暗了点儿,她顺手拉亮客厅的灯,去开门。
  即使,门口现在站着个鬼,周蒙也不会这么惊奇。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鬼,是李然。
  他的一只手臂撑着门框,黑色的风衣张了开来,头微微侧着,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他身上没有一件行李,就好
  像一年前,他从对面的报社来看她,一抬腿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她。
  傻孩子,她干吗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头发已经这样长了,纤细的腰肢,他一伸手就整个地握住了。
  李然往前跨了一步,一边吻她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身后的门推上了。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嘴唇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她喘不过气来,用手扳着他的肩膀。
  “想我吗?蒙蒙,想我吗?想我吗?”他舍不得地放松了她,又一连串地问她。
  “想你,”她的黑眼睛,闪着梦一般的快乐的光彩,“想疯了!”
  “我也是,想疯了。”
  他拖着她,缓缓地倒在地板上。
  窗外,夜色不紧不慢地逼了上来。
  两个人拼命抢着说话。
  “你妈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饿吗?渴吗?”
  “是我先问的。”
  “不,是我。”
  “好,我不饿,也不渴,该你回答我了。”
  “我妈去北京看病了。”
  那就是说,今天晚上只有蒙蒙跟他两个人,李然脸上显出特别迟疑而温柔的神色,他的手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
  胸前,低声问道:
  “生日呢?怎么过的?”
  “跟别人一起过的。”她是逗他的,他却当真了。
  “昨天晚上呢?也是跟别人出去了?我十一点给你打电话你还没回来。”他的手移到她的腰上,收紧了,脸色
  僵在那里。
  是这样子的,自己有心病的人,也就信不过人。
  “我回来了,我刚拿起电话,你就挂了。你还跟我急呢,”周蒙说着,生气了,“我都没有跟你急。我过生日
  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李然放开手,坐回到沙发上。
  即使是生气,蒙蒙也比他记忆中更迷人,也许是头发留长了的缘故,比较有女人味了。
  他错了,不是长头发,是过于漫长的等待。
  客厅灯光的阴影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脸上的倦意更浓了。周蒙后悔了,你要是爱,就别埋怨。
  “怎么了?”她用膝盖碰碰他的手。
  “蒙蒙,”他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你真的觉得我不关心你了吗?”
  “没有以前关心我,想想你多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告诉你吧,昨晚是我们中文系的话剧汇演,我们班出
  的剧是我跟戴妍一起编的。”
  他放开她一点儿,抚着她的头发,愉快又懊恼地问:
  “电话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气你嘛。”
  “还气吗?”他吻她。
  “气。我都等不及最后宣布名次,赶回家接你的电话,你还给挂了。”
  “蒙蒙,公平点儿,我要赶飞机呀。不气了?”
  其实,看到他,她已经消气了。
  “给你看我跟戴妍写的剧本吧,所有的爱情戏都是我写的。”
  “明天再看。”他现在只想跟她缠绵。
  “不,现在就看,你看剧本,我做饭。”
  “得了,你会做什么饭,还是我来吧。”
  “我会的,反正热一热就好,中午阿姨来过。”她把他按在沙发上,从茶几下头抽出一打稿纸塞给他,“挺幼
  稚的,你别笑话我们。”
  她刚要转身,他拽住了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镯往她手上套。
  手镯样子古老,银的,有点儿脏色,做工却华丽,丁零当啷地装饰着几颗绿莹莹的石头。
  “像古董。”
  “卖给我的藏民说是以前尼泊尔王宫里的。”
  “真的?”
  “假的。”李然笑,“宝石倒是真的,我找人鉴定过,就是品级不高。”
  周蒙愣了一下,他的笑容,好轻佻的样子,看了让人难过。
  “又不高兴了?不喜欢?”
  “喜欢。”
  不见他,吃不下饭;见了他,不用吃饭了。
  她不吃饭,李然也习惯了,敏感体质的人受不得强烈刺激。蒙蒙说过,看到他会渴,但不感到饿。
  看到他为什么会口渴呢?一般来说,紧张才会使人口渴。
  而且,蒙蒙喝起水来简直叫人怕,就像现在这样,李然只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暖瓶的水很快就喝光了,
  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怎能容得下那么多的水。


---------------
第九章:式微(8)
---------------


  “这里,怎么搞的?”她冰凉柔软得像水一样的手指抚着他额角被头发遮挡着的一处结着痂的伤口。
  “车翻了,剐了一下。”李然说得不在意,可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没事儿,已经好了。”李然赶紧岔开话题,生怕她会哭出来,“对了,你妈妈是什么病?严重吗?”
  “颈椎纤维瘤,要开刀。”
  “癌症?”
  “是良性瘤,纤维瘤就是良性瘤,包了一层纤维,才不会扩散。扩散了就叫恶性瘤,俗称癌症。”周蒙说来头
  头是道。
  李然直觉得歉意,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身体不好吗,作切片确诊也是上个月的事儿,我又找不到你。”
  上个月,他在普兰,还有个杜小彬,紧随左右。
  “明天我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她什么时候做手术?”
  “还没定呢,可能是下个礼拜。”周蒙又叮嘱道,“你给我妈打电话可别说你在江城。”
  李然看着她,笑了:“我能那么傻吗?”
  周蒙心里说:别笑别笑,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笑。
  她疼得叫了出来,她一叫,李然也很紧张。
  李然唯一的处女体验是跟刘漪,刘漪没有叫疼,但刘漪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没有流血。当时李然从头
  到尾都表示信任和理解的,并不是每一个处女都会流血,原因多种多样。
  其实李然还远远没有强行突破呢,他只不过碰了一下,蒙蒙就受不了了。平常她也是特别怕疼的。李然记得带
  她到医院检查身体,护士要在她手指肚上抽一点儿血,她都会怕得要命,又不敢看,又不放心,好玩极了。像
  这么怕疼的,在医学上叫作痛感阈值过低。
  “怎么会这么疼啊?”
  “越紧张越会疼。”
  “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的。”上高中的时候,李然班上的男同学们曾经搜罗一切有关妇女生理卫生方面的书籍相互交流,基
  本上是当作黄色小说来看。
  她小声地在他耳边嘀咕:“再试一次吧。”
  李然是想的,不可能不想,已经这个状态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而且,他能感觉出,她已经湿润了。
  他的身体不再是那样斯文清秀,宽了一点儿也壮了一点儿,她的胳膊要很费劲儿才能在他的背上合拢,一定是
  在西藏吃牛羊肉的缘故。
  隔着睡衣,她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舌头,敞开的,越来越敞开地,柔软地开放
  。
  渐渐地,她不那么紧张了,他只是轻轻地摩擦她。
  周蒙寻思,如果性交就是这么点到为止的话,那还是蛮享受的。
  点到为止?李然控制不住了,他顶了一下。
  她疼得直推他,这种疼是从来没有过的,绷紧拉伤撕扯地疼。
  李然还没有进入呢,可是看她疼得那个样子,他也不敢再动了。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她额上都是汗,都这么长时间了,李然不可能还满足于搂抱,何况今晚是那么难得。
  “你不高兴了吧?”
  “没有。”
  “可是戴妍说,如果上了床又不做,男的就会不高兴。”
  有道理,不过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就算是别的女孩,第一次他都会顾及她的感受,何况是蒙蒙。
  “你疼嘛,我怎么舍得……”他说着,紧紧地拥住了她,低声问道,“告诉我,是怎么个疼法?”
  她絮絮地跟他诉说着……
  清晨,她在他怀里醒来。
  看着他沉睡中的面容,周蒙只有一种清新恬静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她再也没有过。
  不是不后悔的,昨天晚上忍一忍就好了,疼也不会疼死。
  这么想着周蒙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点兴趣。
  李然在几间屋子里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蒙蒙的影子,一大早的,她去哪儿了?
  昨晚上光惦着上床了,倒没有注意,她书桌上他的像框是倒扣着的,一封信刚开了个头:“李然,我想……”
  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他们不应该再分开了,当每个清晨醒来,他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这还用问吗
  ?蒙蒙。
  周蒙刚掏出钥匙,李然就把门打开了。
  “你去哪儿了?”
  “买早点啊,你没吃过的,城隍庙新开了家苏州馆子,做的火腿烧卖,蟹黄汤包,干菜烧饼,绝了。你打开保
  温瓶尝尝,还热着呢,我打车回来的,一路上净碰上红灯,把我急坏了。”
  他克制地搂过她。
  “下次,不许一声不响地一个人跑出去,知道吗?”
  “谁让你老不醒的?再不去就买不到了。”
  “你亲我一下我就会醒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亲你?可你不是睡美人啊,”她睨他一眼,“你是睡木头。”
  “我就睡得那么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李然笑。
  “也不是一点儿没有,”她打了一下他的手,“你乱摸来着。”
  他的笑容更深了。


---------------
第九章:式微(9)
---------------


  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又喜欢他的笑了。
  是个晴朗的冬日,光线恰到好处,李然从阳台到客厅一直追下来拍,一会儿就拍了一卷,周蒙都被他拍怕了,
  躲闪着,跑来跑去。
  他抓住了她,她趴在他身上喘息。
  周蒙嘴向着书桌上倒扣的相框努了努:
  “喏,我的生日是和这个人过的。”
  他明白了:“一个人?戴妍她们呢?”
  “没有你,”她摸他的脸,“再多的人也没有意思。”
  她美丽而恍惚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地要吻她。
  “蒙蒙,我可以陪你过完这个春节。”
  “真的吗?真的吗?”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给你放长假?”
  “不是,他们一天假也没给我,我准备辞职了。”李然把去云南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然是非常有把握蒙蒙会跟他去云南的。虽然她身体不好,憎恨旅行,可是,她爱他啊,不是吗?爱得差不多
  死去活来的了。而且,云南不比西藏,云南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7月我再回来接你,我们到云南旅行结婚,你会喜欢云南的,我们至少可以在云南待半年。蒙蒙,说话呀!”
  她说了,一只手指在那张写了四个字的信纸上画来画去。
  “李然,昨天,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也写不下去,我想……”
  “想什么?想我,对不对?”他把她拉进怀里。
  “不,我想,我们应该分手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然皱起眉头。
  “我说,我们该分手了。”
  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力道是不重,她的半边脸也腾地涨红了。
  李然的脸也涨红了:
  “永远不准你再说这两个字!”
  李然不记得自己打过人,更不要说女人了,可是,他打了她,真的是气极了,她怎么可以提这两个字,在他不
  顾一切赶回来看她的时候?她怎么可以一提再提,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
  周蒙并不觉得委屈,不是委屈,是古怪的甜蜜,没有比这一刻她感受更深的了,他是舍不得她的,她一直不知
  道,他也会害怕失去她。
  “你还戴着我的戒指呢。”他摇着她的胳膊,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蒙蒙,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可是即使爱一个人,爱着爱着也会疲倦的。”她温柔地,像一个成年女人,比他年长的女人那样看
  着他。
  “蒙蒙,不是疲倦,是因为我老不在你身边,你觉得陌生了,以后我们总在一起就好了,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
  。”
  周蒙失笑,他说起话来怎么这样天真?
  “我就一天到晚跟着你?我不用工作了吗?”
  “你可以当我的摄影助手啊,也可以写写各地的风土人情,剧本你不是也写得挺好的?”李然心想,同样是中
  文系的,杜小彬都能当作家,蒙蒙就不能吗?
  嗳,周蒙就是不能。
  “写剧本是因为戴妍要当女主角,她逼着我跟她一块儿写,我知道自己没那个天分,也没那个毅力,更吃不了
  那份苦。”
  “不写就不写,我挣的钱足够咱俩花的。蒙蒙,你会喜欢那种生活的,在不同的小店吃饭,每天看见不同的人
  物,云南有十几个少数民族。你爱吃水果,云南的水果……”
  “李然,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你想过吗?我根本不能坐长途汽车,你无法想像,我试过的,不仅是吐
  ,我会手脚发凉心脏麻痹。”
  “不坐长途车,我们坐火车。”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火车,就是坐火车我也会吐。李然,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不喜欢出门,我就喜欢在家待着
  。夏天的时候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过家里这扇大门。”
  “蒙蒙,为了我,你就不肯作一点点儿改变?”
  “你为什么不为我作一点儿改变?先是西藏再是云南,然后呢?又是哪儿?你想过我吗?”
  “蒙蒙,我当然想过你,我所有的计划都没有离开过你,我们会安定下来的,北京、上海、广州,只要你喜欢
  ,你不是喜欢上海吗?我会在上海给你买房子的,只要给我两年时间。”
  “不管是两年四年,我都会等你的,像以前一样。”
  她拉他的手,他急躁地甩开了。
  “蒙蒙,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如果我们结婚了就必须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夫妻是不能分
  居的。”
  “我爸爸妈妈就是分居的,我妈还说夫妻分居有利于发展事业呢。”
  李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蒙蒙,我们这么年轻怎么能分居呢?”
  他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他看着她,说得非常清楚:“我信不过我自己。”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挥霍地洒了一地,周蒙只感到一阵阵地发冷。
  “再打我一下。”
  “蒙蒙。”
  “李然,你打我,是舍不得我吗?”
  今天早上是他给她梳的麻花辫,她梳麻花辫美极了,只是右半边脸微微红肿了起来,看着让人心疼。


---------------
第九章:式微(10)
---------------


  他的手掌轻轻掴过。
  跟着的,是他有点干裂的嘴唇。
  两个人从来没有抱得这样紧,也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她说想睡一会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会这样要求。
  这一觉照例睡得很长,李然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她还没有醒。
  她睡着了像个小猫。辫子打开了,头发又软又黑,皮肤雪白的,看惯了高原人那种暗褐色的皮肤,视觉上简直
  不适应。李然自己是更黑了,已经不习惯穿浅色的衣服,总觉着反差过大,蒙蒙抱怨他黑得像煤球。
  也没有那样黑,可是他喜欢听她抱怨。
  他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想试试看她会不会醒来,她一下就醒了。
  “醒了,睡美人。”
  周蒙睁开眼先看到一大束黄色的康乃馨,心里虽然忧愁着,看着花也笑了。
  “今天,我想要红玫瑰。”
  言外之意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果是最后的,她就要最好的。
  李然是否听懂了呢?
  他说:“我现在就去买。”
  “不,明天。”
  关于那个未完的话题,也留到明天吧,今天,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
  周蒙穿好衣服出来,客厅里一片黑,只有茶几上的蛋糕点着一圈小蜡烛。
  李然侧身坐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臂平放在沙发背上。
  烛光昏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已经疼了起来。
  他那样子是特别孤单的,属于男人的一种孤单。
  以后,她试图忘掉他,但没有恨过他,恨不起来。回忆像老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镜头越拉越长,他孤单的身
  影越来越远。
  他回过头,看到她,站了起来。
  李然不仅买了花、生日蛋糕,还买了进口的超薄避孕套。
  避孕套显示了李然的决心。
  当你跟一个女孩说不通的时候,你需要先把她变成女人。
  序幕开展得极好,在隐秘的床上李然一点儿也不怀疑,蒙蒙是爱他的。“我爱你”,两个人彼此都是这么说的
  ,控制不住不说,赤裸的身体过度亲密、过度刺激。
  李然果断地放弃了他穿着衣服做爱的老习惯。
  “不要,像塑料似的。”
  她真是太敏感了,他一碰她就知道不对。
  “亲爱的,你会怀孕的啊。”
  “不行,我受不了。”
  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女人和女人大大的不同。
  李然舍弃了避孕套,她沉静地让他一点点探入,可是,他进不去。她一定也是很疼的,虽然没有叫出来,喘气
  却又急又紧。
  他一退,她才算松了口气,嘴唇里面都咬破了。
  他吻她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味。
  “我不是有毛病吧?”她真的开始担心了。
  “不会,可能是那层膜比较厚。”
  哦,还有这么个说法?
  “再试试。”她勇敢地建议。
  他无法克制地亲吻她。
  “宝贝,跟我走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甜蜜地回吻着。
  他们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李然觉得自己没有昨天精神集中,临阵发软,蒙蒙是没有叫疼,可是,她不叫他更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疼到
  什么地步了。
  后来,周蒙和潘多也同样好事多磨。
  潘多和李然的共同点是知识丰富,尤其在妇女生理卫生方面,既有理论又有实践,讲起来都是一套套的。
  不同点是,潘多明显缺乏耐心,急得抓耳挠腮的。连续三个晚上未果,第四个晚上,潘多辛苦熬了大半夜,终
  于在周蒙的沉睡中奇袭成功。
  后遗症是周蒙在跟着的一星期里总在半夜突然惊醒。
  长窗外,寒星两点,月如钩。
  周一的早上,周蒙在床上赖了半天才去学校上课。其实她不想去上课,李然坚持让她去。
  两个人老这么腻在一起,她是喜欢,李然却是喜欢不起。
  第一夜是12月13日,第二夜是12月14日,周蒙愿意记住12月14日。虽然实质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但隔不隔
  一层衣服是两样的,李然对她也是两样的,他以前对她当然很好,那也没有现在一半好。
  怎么讲呢?以前对她是好,现在对她是亲。
  亲,就是在以前会觉得肉麻的一种好。昨天,他给她梳辫子她还有点儿不自在呢,今天,他甚至给她穿衣服,
  还有许多古怪亲热的称呼。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是我老婆。”
  老婆,这个俗气的字眼原来可以这样动人啊。
  最稀罕的事儿还是,在他面前她感到饿了,不是渴,而是饿。
  她从来没吃得这么多过,连奶油蛋糕这种甜食都一气儿吃了两块。李然一开始看着她笑,后来直担心她撑着了
  。
  今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出意外。
  上课还是晚了,李然送她到学校的时候,都十点多了,第二节课都下了。
  从师大出来,李然在十字路口的花店停了一下,花店是新开的,去年这里还是个杂货铺。


---------------
第九章:式微(11)
---------------


  用花店的长途李然给报社的小梁打了电话,来的时候室主任根本不准李然的假,快到新年了,事多任务紧,人
  手本来就不够。虽然准备辞职,可是这么给人撂挑子李然觉着不地道,而且,如果蒙蒙坚持留在江城,他能不
  能辞职还要再考虑。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求蒙蒙跟着他过那种动荡流离的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即使只是两年。
  她要的只是一份安宁,甚至只是安宁地等他。
  连这个他都不能给她吗?
  遗憾的是,似乎不能。
  打给小梁的电话却是杜小彬接的,杜小彬说:
  “李然,我正找你呢。”
  “有事儿吗?”李然口气冷淡。
  “也没什么事儿,”她幽然地说,“我刚去医院做了检查。”
  李越从花店门口匆匆走过,她戴一顶俏皮的贝雷帽,长长的黑风衣露出一块杏黄的里子。
  她没有看见靠在花店门口的李然,李然也没有看见她。
  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在黑色的耐克鞋上,就在这一瞬间,什么都垮掉了,同时,一切都决定了。
  “我明天下午到拉萨。”
  简单地说完这句话,放下电话交了钱,李然才走了几步又被人叫住了。
  “先生,您的花。”
  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
  他抓得太紧了,玫瑰带刺的枝条扎破了他的手,并不觉得疼,他甚至笑了一下。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蒙蒙在教室门口看到他,小鸟一样向他飞了过来。
  “好消息,《重逢》得了一等奖;坏消息,是一等奖的第二名。”
  李然本来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可是,看到她,看着她一无所知的微笑,就像剜他的心那么难受。第一次
  ,看着她,看着她的微笑,他不觉得可爱而是可怜。
  “你怎么了?干吗直直地瞪着我!”
  周围的同学都在看他们,周蒙非常不好意思。
  他拉着她从侧面的楼梯下去,在楼道大门的背后他掩饰地吻她。
  “想你。”
  周蒙心里甜甜的,还非要她来上课,又这么想她。
  他想她,可是比想念,还多得多。
  她还在他的怀抱里,可是李然清楚地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是今天才知道。
  只是今天,他才知道是这么痛。
  而真正的痛,还不是此刻能领会到的,真正的痛是跟着日子一起走下去的,只有在岁月的不断流失中你才能明
  白什么叫做失去的空虚。
  周蒙最不愿意回忆的是那个下午。
  本来说好找小宗李越去玩儿的,可是李然说他忘了打电话,过了一刻他又对她说:“蒙蒙,我谁也不想见,我
  只想看着你。”
  她也是啊。
  昨天照的照片洗好了,他一张张地翻看,可这一次他没有留底片。
  中饭他们在外面吃的西餐,轮到李然只喝水,他说,因为秀色可餐,他已经饱了。
  她看得出来,他有心事儿,她以为还是为了昨天的事。
  电影院里在放旧片子,《宾虚传》,太长了,他们没有看完就出来了。
  然后,回到家。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今晚回拉萨。
  周蒙第一个反应是感动,那么,他不辞职了,为了她的缘故。然后,她是不舍,既舍不得他走,又舍不得他为
  她放弃了另一样式的他更向往的生活。
  她又觉得他未免太狠心了,今天早上他没有她还像活不下去似的,可是到了晚上,说走就要走。
  “明天吧,明天再走。”
  李然明白蒙蒙指的是什么,昨是而今非,他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
  明天?他不能,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变成对他的一种折磨。
  现在是五点十分。
  明天早上九点多有从上海到拉萨的飞机,今晚,去上海的火车最后一班是八点五分。
  李然的解释听起来再合理不过,报社要他马上回去。
  虽说有几分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周蒙还是属于讲道理的女孩子,她从来不缺乏理性。
  对着他,她慨然地点了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然只要想到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对着他,沉静慨然地一点头。
  是对着他的,也是对着命运,虽然不知道可有几分猜到,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周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勇气。
  她只是点了点头。
  “到了拉萨给我打电话。”
  “嗯。”
  连这个电话他都没有打。
  暮色四合,落日的碎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无可救药地吻他,他也无可救药地吻着她。
  “别走了别走了……”心里这么一遍遍地求着他,却说不出来。
  说了,他就不走了吗?
  也许,他就不走了。
  她要送他去火车站,他坚持不要她送,理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
  “再说,”横下心来,撒谎也不难,“春节我不是还要回来吗?”他这样对她说。
  “春节我可以跟你回西安,如果我妈妈的手术没问题的话。”


---------------
第九章:式微(12)
---------------


  “手术会有问题吗?”
  “不会吧,进的是最好的医院,找的也是最好的医生。”
  “蒙蒙。”他欲言又止。
  周蒙理解,人在取舍中自然会矛盾的。
  是取舍,可不是周蒙以为的那个结果。
  李然看看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还不到七点。
  “火车是几点的?”
  “八点的。”
  “那你该走了吧,还没买车票呢。”
  像一切不惯出门的人,周蒙总担心赶不上时间。
  李然是出惯门的,八点的火车,七点半走都绰绰有余了。可是今天,他要早走一点儿。
  “我送你到所门口,看你上了出租车我就回来。”
  李然不能再拒绝了。
  汽笛长鸣,火车就快开了。
  “李然李然——”
  声音远远地传来,极不真实,李然先疑心自己是幻听,是因为他正想着她的缘故吧。他踱到窗口张望——
  真的,是她——蒙蒙!可是,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她还没有看到他,眼睛匆忙地在一个个窗口寻找着。
  “蒙蒙!”李然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她向他奔了过来。
  火车已经缓缓开动。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说了一个字。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实际上,流泪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跟你去云南!”这句话她是冲他喊出来的。
  她喊完了就爽朗地笑了。
  他却再也止不住眼泪。
  火车去得远了,周蒙才转过身。
  原来男人也会流泪,周蒙想,李然一定是太感动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十章:逝(1)
---------------


  在拉萨,李然一见到杜小彬就说:“我们结婚吧。”
  终于轮到杜小彬呆住了,如果不是她听错了就是李然疯了。她是想过她会赢,没想过赢得这么容易——别的不
  说,李然可是知道她的底细的。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怀孕了——
  “李然,”杜小彬顿了顿故意说,“对不起,我又去医院作了次检查,我没有怀孕。”
  李然眼里有什么东西快速一闪,又不见了:“我说的是咱俩结婚,跟你怀不怀孕没关系。小彬,我已经决定了
  。”
  这回,杜小彬笑了。
  他们坐在杜小彬工作的出版社的仓库里,四周堆满了一捆捆的书,墙角拉的布帘,还是李然在临江县看见过的
  柠檬黄格子布,布帘后面是杜小彬的床和杂物。李然是第一次来,没有椅子,他们都坐在书上。
  “走吧。”李然站起身来。
  “去哪儿?”
  “结婚不是要买戒指吗?你还要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把你的结婚介绍信尽快开来。”李然彬彬有礼地拉开
  门让杜小彬先走,“我们在拉萨结婚你没有意见吧?”
  杜小彬缓过神来了,口气也自然了。
  “买戒指急什么?我自己去打电话,你累了吧?就在这儿睡会儿,我把电热毯给你打开,不会冷的。”
  她说着就去铺床,由始至终,杜小彬处变不惊,自有她的一套。
  李然还真是累了,他一天一宿没睡了。
  至少有一点他没看错,杜小彬不难侍候,她会是个体贴的妻子。
  最便当的还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诺什么。
  李然结婚的消息,是小宗通知李越的。
  圣诞节的上午,李越正在中外合资的郊区温室花房采访,左右开弓忙得不可开交。
  “结婚?蒙蒙不是还没毕业吗?李然跟谁结的婚?怀孕了?谁怀孕了?喂,听不清楚。”李越对着手机吼,“
  小宗,我现在没空,中午回报社我给你打过去。”
  中午,李越刚回报社,不等她坐稳,小宗的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李越一听完,冲口而出是三个字:“不可能!”
  小宗回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还告诉你,我早算准了有这么一天。”
  “那个叫什么杜小彬的,她不是你的情儿吗?”
  “乱讲,她跟我有吗关系?谁告诉你的?”
  “李然啊,一开始他说是他表妹,后来又说是你的情儿。”
  “那都是瞎掰,实话告诉你,杜小彬是……”小宗刹住话闸,为了李然的面子他也不能去掀杜小彬的底牌,“
  算了,不说杜小彬了,现在的问题在周蒙那儿,怎么跟她说?”
  “让李然去说,他做得出来就说得出口。”
  小宗大摇其头,恨不得现在就从电话线里钻过去,好让李越看见他大失所望的表情。
  “李越李越,你让李然怎么去跟周蒙说嘛,周蒙一哭他还说得下去吗?”
  “多新鲜哪,横竖把人家甩了,你们还落个心软。”
  “你觉得李然就好受吗?他也不好受,去年他跟周蒙在机场那难舍难分的样儿你也不是没看见。”
  李越沉默了,她不仅看见了而且记住了。可她记不清那个杜小彬的长相了,不漂亮是一定的。
  “李然就那么听话?杜小彬一怀孕就跟她结婚?”李越想不通。
  其实小宗也想不通,他不指望李然解释,李然给他的唯一解释是:
  “小宗,我决定了。”
  ——“反正,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使他不跟杜小彬结婚,跟周蒙也不可能。”
  “我不明白。”
  “唉,感情上的事儿谁能闹明白,不过作为男人,我能理解李然。”
  “那当然,你们男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喂不熟的白眼狼。”
  “别损人啊,李然就算负责任的了,你说他要不结婚,杜小彬怎么办?怀着孩子呢。”
  李越不响,小宗趁热打铁:
  “还有件事儿拜托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说这事儿,说真的,李越,只有你去最合适。”
  “李然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我说?”
  “怕你骂他呗。”
  “他不该被骂吗?”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当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过电话,电话一响周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声音里根本掩饰不住失望。
  李越立刻明白,在这个圣诞之夜,她在等谁的电话。
  也许不该选择这个特别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张是让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萨打三个电话。李越
  自己也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今晚有两个圣诞舞会等着她呢,可如果不跟蒙蒙先把这事儿说了,李越就没
  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来周蒙家,小宗提过,周蒙的母亲去北京看病了,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家。
  当真来了,李越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按他们南方话讲,蒙蒙是那种长得乖的女孩子,蛮嗲的。李越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
  呼,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头几秒钟总归不大自然,要停个半


---------------
第十章:逝(2)
---------------


  拍才能跟人亲近起来,一旦亲近起来呢,你又会感到她是那么纯朴,她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
  她这种神态老让李越想起一个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学的时候。
  “李越姐姐,吃橙子。”
  周蒙伸过来的手腕上戴了只很别致的嵌绿宝石的银镯子,李越托着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说了。
  拉萨,李然的宿舍里,李然跟杜小彬两个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
  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这些照片和底片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
  “李然,你可以出摄影集了。”
  李然抽着烟没接话。
  这半个月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戏剧化,可对当事人来讲,就李然自己,日子还是在往前过——以他以
  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节奏。
  “摄影集就叫《来自另一世界的风》,再配点儿藏族诗歌和民间传说,搞得神秘一点儿,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
  到底在出版社干过,从选题到策划,杜小彬一说,就挺像那么回事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杜小彬心里说:李然李然,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看着吧,娶了我你并不吃亏。
  再过一个多小时,从拉萨去昆明的火车就该发车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没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来了,他是来送他们上火车的。
  小梁进门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头拦辆出租车去,开进院儿就方便多了。”
  一出门,小梁往李然手里塞了个信封。
  “下午刚到的特快专递。”
  “她今天来电话了吗?”
  “没有。”
  小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去拦车,你就在那边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画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蒙蒙的。
  他扯开信封。
  是一张贺卡,她写给他的最后的字: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
  我愿做
  一只懂得飞翔
  不懂爱情的小鸟
  一朵瞬间开放
  无声消融的雪花
  甚至
  窗前的一角蓝天
  掀乱书页的风
  落进
  你手心里的
  一滴小雨
  蒙蒙
  一行清泪重重地溅落尘埃……
  小梁叫了出租车回来,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带着他老婆,还有一帮朋友客户在一家粤式酒楼大吃二喝。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越打来的。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
  小宗声音里添了几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没哭,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觉得她有思想准备。”
  是没哭,连眼角都不曾湿润。
  一只过冬的长脚蚊子懒懒地飞过来,周蒙才说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稳稳地夹住了蚊子的两只长腿
  。
  ——“哎呀,没哭,这就不好办了。”
  李越火了:“怎么?你还盼着她为李然哭啊?就是不该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泪。”
  小宗一句话就让李越消气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是伤心不伤心的问题。她要是伤心,那最好还是哭出
  来,不然,可落下疤了。”
  蒙蒙伤心吗?这还用问吗?
  她只是异常安静。
  李越哑了,小宗可得意了,摆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师的派头垂问道:
  “周蒙都说什么了?”
  旁边他老婆吴蔚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你,没完了?”
  “也没什么,她就说她想睡觉。”李越沉声道。
  “睡觉?我不信她现在睡得着。”
  话说到这儿了,电话两头的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小姑娘可别想不开。
  “小宗,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打完了再给我打过来。”
  吴蔚不满地瞟了老公一眼,没言声。吴蔚跟小宗相反,吴蔚是君子寡言。
  不到五分钟小宗的手机又响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电话一直就占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给李然打电话?”李越急慌慌地说。
  “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门打开了,周蒙苍白着脸出现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帮你买火车票。”小宗安慰道。
  “不,飞机,我妈妈我妈妈……”她哆嗦得简直没有办法说下去。
  李越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下死劲儿搂着她,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周蒙的妈妈手术之后昏迷不
  醒,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对了下眼色,心里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结婚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
  不必叫苦,从另一个角度讲,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唯有过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


---------------
第十章:逝(3)
---------------


  从江城到北京的飞机是早晨八点半的。
  不到七点,李越就听见周蒙起床的声音。李越昨晚没敢走,在周蒙母亲房里睡了一夜。
  李越本是和衣睡的,这会儿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客厅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越踮着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屋角扔着两捧花,一捧是已经枯萎了的红玫瑰,另一
  捧是黄色的康乃馨,还没有开败。蒙蒙正在水池里烧东西,可以想像她烧的是什么,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时的心
  情。
  这是女孩子的伤心一刻,不过此时,周蒙丝毫感觉不到伤心,她没有心理空间为李然感到伤心。
  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李然对她说过,“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现在看来,这个赌局她是胜了,这份感情她是输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李越,李越却不忍直视她。
  “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又说了一遍,“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妈身体一直特好,她从来就没病过,她进的是最好的医院,给她动手术的是最好的医生,前天我妈还给我
  打过电话呢。”周蒙打开水龙头冲掉灰烬,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呢?
  ”
  “别担心,他们一定是到医院陪你妈妈去了。”
  小宗来了,他带来了机票。
  “你俩吃早饭没有?没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飞机更容易吐。”
  周蒙摇摇头。
  小宗从口袋里拿出德芙巧克力,递给两个女孩子。
  “昨晚我给你哥哥打过电话了,他会去机场接你。”
  “我妈怎么样?”
  “你爸在医院陪着呢,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周蒙脸色缓和了点。
  “那要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对了,蒙蒙,你先吃两片‘晕海宁’,你哥说你晕机。”
  周蒙一仰脖把药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药可没这么利索,嗓子眼细,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
  李越手快,给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稳定人的情绪。
  临出门,周蒙把地上一个小背包交到小宗手里,垂着眼说:
  “你给他吧。”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提过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见了,手镯也不见了。
  在机场,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李越长叹一声:“真可怜,不知道她妈妈现在脱离危险期没有
  。”
  小宗低下头:“她妈妈,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诉你一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说,“他哥哥本来准备亲自来江城接她的,不敢在电
  话里告诉她。”
  “天哪,蒙蒙今天早上还一遍遍地跟我说,她妈妈不会有事的。”
  “所以讲啊,人生无常。”
  李越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李然这个狗娘养的。”
  小宗垂头丧气地说:“周蒙的哥哥也是这么骂的。”
  在首都机场见到哥哥周离,周蒙没有哭。哥哥流着泪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周蒙还是没哭;从机场到医院一路上
  周蒙都没有一滴眼泪。
  在医院的太平间,一见到父亲,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周蒙哭了,号啕大哭。
  那种委屈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痛失是未曾经历过的。
  是哭母亲,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么都完了。
  也许,她才刚刚开始。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9:27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十一章:劫后(1)
---------------


  周蒙第一次去学校总务处领班级用具,总务干事瞟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说:
  “叫你们班主任来。”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学毕业,分到省重点中学江城四中作语文老师。
  不开玩笑,她现在教两个班的语文,一周的正课加辅导课一共有十六节,课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节课。周蒙
  最盼上作文课,因为不用讲话,可是学生写完作文她要改啊。刚当老师,人笨,看学生作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
  地看,错别字、乱用标点符号、句子不通、词不达意,改得她头昏脑涨。
  别忘了,她还是班主任呢。别的日常琐事不说,当班主任,每天早上七点就要到班上监督学生上早读。周蒙骑
  自行车上班,从她家到位于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骑二十分钟,那就是说,即使不吃早饭她至少也要在六点
  半起床。
  六点半,高中毕业以后,周蒙就没这么早起来过。
  只有一两次,还是因为李然的缘故,她的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了,以致彻夜失眠,早上五点多就能爬起来。
  开学不久,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给学生讲语法:名词。
  转身之间,她注意到,窗外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来跑到师大来找她,她在上课,他就
  站在教室的门外,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幸亏不一会儿就下课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学们都在看他。
  趁学生做练习的时间,周蒙从教室里出来了,窗外的那个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这么说:“我刚回来。”
  小宗刚从日本回来。
  还是年轻啊,恢复快,可塑性强。——刚才,从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周蒙,小宗就这么想。
  周蒙穿的是一身浅杏色套裙,乌黑的短发齐耳,面带微笑,讲起课来连说带比画的,挺投入。有学生在下头讲
  小话,她立刻像模像样地瞪了过去,不过,就是瞪人,那表情都显着明丽动人。小宗心里嘀咕,他要是那个小
  男生,可禁不起她这么一瞪两瞪的,搞不好就会暗生爱慕。
  可她从教室出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眼睛忽地就红了,不过,也许是他看错了,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又
  显得特别清澈。
  “挺像那么回事啊,周老师。”
  周老师还有点儿腼腆,笑笑,没说话。
  “给你带了个日本小人偶,打开看看,跟你长得一个样儿。”
  “谢谢。”周蒙手托着包扎漂亮的礼品盒,并没有打开。
  “对了,中午你有地儿吃饭吗?”
  “我自己带饭。”其实,周蒙中午经常不吃饭。
  “带饭多麻烦,去我们单位食堂吃吧,物美价廉。又不远,就隔两栋楼。”
  “我该进去了。”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骚动起来,几个捣蛋鬼贴着窗户往这边看。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时,小宗还是把周蒙当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遗孀,更不对。总之,他对她没有一点儿说不
  清道不明的念头。
  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
  下午,开完班会,周蒙回到语文组办公室。高中部的几个老师还没有走,这很难得,高中部的老师是很忙的,
  他们在校外兼着各种高考辅导班的语文课。周蒙听他们议论的是学校分房的事,这跟周蒙没关系。当初省重点
  四中之所以放弃了好几个优秀毕业生选了周蒙,就为着周蒙不要房。那些优秀生也没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间
  ,可是四中的领导有长远眼光,现在是要一间,以后还不是得给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课了,周蒙还有半个班的作文没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卖给学校了,回到家只想往床
  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热茶,还没等她坐下来改作文,喜欢跟她这个小字辈开开玩笑的章老师发话了:
  “小周,你要现在就结婚,也可以跟学校要房。”
  周蒙笑笑说:“我们家房够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语文组组长田老师问,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这个问题在她舌头
  上滚来滚去的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田老师一问,其他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点儿好奇:新来的小周老师,挺漂亮的小姑娘
  ,工作也不错,每天骑个车独来独往的,好像没有一点儿社会关系。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着茶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谈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经严肃了点,没有人会试着再问下去。
  周蒙骑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要么早一点要么晚一点,她最怕黄昏的时候挤在车流里往家赶。
  赶什么呢?家里又没有人等她。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还显得好看点儿。9月的风还是软的,似乎轻轻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开。


---------------
第十一章:劫后(2)
---------------


  回到家,周蒙第一步是开电视,不管它放什么,有点儿声音再说。她从冰箱里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红茶,一
  口气喝下去,再拿起桌上的一块绒布,走到客厅的五斗柜前。五斗柜上是她妈妈的大相框,不是遗像那种,彩
  色的,1988年她妈妈在德国的时候照的,烫发,穿一件香槟色的长风衣,神采飞扬,显得特别年轻。
  她妈妈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只是这个差出得太长太长。
  周蒙仔细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处的时候,她的脸上添了两行细细的眼泪。
  相框旁边放着一瓶十二枝洁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头。
  下午钟点阿姨来过,每星期一三六她都来。
  周蒙洗了把脸,到厨房里看了看,阿姨今天给她做的是鸡丝炒笋丝,香菇青菜,鲫鱼汤,还有一小碗雪里蕻肉
  丝是给她明天下面条吃的。电饭锅里米已经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钟就熟。
  从周一到周五,周蒙每天只吃一顿,中午想起来了她会给自己冲一杯牛奶。因为只吃一顿,白天体力消耗又特
  别大,每天晚饭她都吃得特别多,顶得上一个小伙子的饭量。
  周蒙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看的是重播的“东方时空”。吃着吃着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眼里直直地冲出泪来
  ,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泪,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慢慢咀嚼着饭粒。
  没等她吃完饭,电话铃就响了,周蒙晓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没参加国家分配,一毕业双双去北京
  闯天下,戴妍想进外企,葛俊是奔着当歌星。
  戴妍现在在一个大型合资企业里当接线员,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给周蒙打电话诉苦。
  “怎么样?葛俊找到工作了吗?”周蒙问。
  “没呢,我已经给他指了条明路了,傍个有钱的老女人捧红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个有钱的老男人呗。”
  这样的话周蒙也不是第一次听戴妍说了,自从去了北京,戴妍就老这么说。
  “戴妍,你别老这么说,葛俊该往心里去了。”
  “你以为我不说,他心里就不想啊?现在他们家也没钱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还没傍上呢。”
  葛俊是个小白脸,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会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
  “葛俊还不至于吃软饭吧。”
  “什么软饭硬饭的?只要是饭。”戴妍叹口气,“你呀,你就是太单纯了,也怪不得李然……”
  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么都可以,李然这个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们说。
  戴妍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只知道周蒙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
  她始终不肯说。
  说是不肯说,她的脸却出卖了她的心事,原先那么光滑细致的皮肤,长了一脸痘痘。戴妍猜到了,别的女孩子
  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问,连同情都不敢表现出来。有关细节戴妍还是从小宗书记那里问来的。
  周蒙说不出话来。
  她听着戴妍在话筒里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气,她只是说不出话来。
  “没事。”
  她终于说出了两个字,挂了电话。
  是没事,事实是,她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李然已经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别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
  他只要回一下头,看一眼,他都会心软的。
  所以,李然怎么也不敢回头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十分了。不是夸张,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作
  为老师,不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劳动人民沾枕就着的良好生活习惯,周蒙还没来得及
  养成,不过,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周蒙背靠在枕头上,重排班里的座位表,定小组长和各科课代表。像所有班级一样,周蒙这个初一(二
  )班也由这几类学生组成: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不聪明而用功的学生,既不聪明也不用功的学生,聪明而不用
  功的学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周蒙经常夸奖的是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她会有几个比较
  偏爱的,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
  周蒙手里还拿着笔,人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关灯,她现在睡觉不关灯只插门。
  奇怪的是,连做梦,她都没有梦到过他。
  她梦到他要在好几年以后,她已经身在美国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挺热闹。吃完饭,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离开了,而她是一个人。
  走着走着,他又追上来了,拉着她的手对她说:
  “傻瓜,我爱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过来的。因为哭出了声音,惊醒了睡在一边的潘多,他吓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连声地问是不是做了噩
  梦。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转头又睡过去了。
  夜凉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点就进了四中校门,直接去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别忘了,小宗是高中时代就入了党


---------------
第十一章:劫后(3)
---------------


  的,他在哪个中学入的党?四中。
  周蒙上完第四节课回到办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师谈笑正欢。
  小宗看到她挤挤眼说:“章老师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并没有带周蒙到他们外贸食堂吃物美价廉的份饭,他请她在外面吃的。
  “明天吧,明天再去我们单位吃。”小宗说。其实,明天,以后,一直也没有到他们单位去吃过。
  周蒙无可无不可,在哪里吃都无所谓,她只是想问小宗一句话。
  她不晓得,小宗也想问她一句话呢。
  小宗跟周蒙一块儿吃过几次饭,约略知道她的口味,点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
  清炒鱼片,清炒虾仁,汤有个名目,叫作“鲫鱼过黄河”,其实就是鸡蛋鲫鱼羹,要水搁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
  小宗叮嘱小姐:“菜里少搁点儿油。”
  他记得周蒙说过一次,饭馆里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闻到菜香,周蒙还真饿了,昨天晚饭给戴妍搅的,没吃好。
  看她吃得那么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蒙蒙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厌食症的危险。
  不过,女孩子嘛,一失恋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别爱吃炒虾仁里的毛豆,用筷子专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点点儿地把虾仁和毛豆分开。
  周蒙不觉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学生调皮吗?”
  “挺可爱的。”
  吃完饭,周蒙跟小宗在四中门口分了手。
  回到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打开备课笔记,周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了。她想问小宗的是:李然给你打过电话吗
  ?
  小宗在路上给李越打手机,劈头就问:
  “喂,你们女孩子失恋,到底要多长时间才痊愈?”
  李越冷静地回答:“我有资料,按照统计,六个月到三年不等,也有个别案例,终生不愈。——怎么了?蒙蒙
  又怎么了?”
  “她跟她们学校老师说,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说,她还想着李然?”
  “还有谁?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来了,周蒙怎么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仅是别人
  的老公,而且是别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说了,想不通有什么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继续说:“我想问问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还是别问,她会下不来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李越,你看,”小宗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要不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转移一下注意
  力。”
  “小宗,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也许正是小宗潜意识里想要李越说的,好像李越这么一说,他就不担责任了,他就没有私心了。
  “李然一直没再跟你联系过?”周蒙忘了问的,李越问了。
  “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妈都没他的电话,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结婚了。”
  “他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
  唯一没有说李然心狠的是刘漪,刘漪在电话里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怅然喟叹:“怪我。”
  小宗真懊悔告诉了她,这能怪得着她吗?
  电话是刘漪打过来的,她本来是要通知小宗她结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兴致提她
  的婚事了。
  刘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两岁,矮五公分。
  当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时候,脚一顺,又拐进了四中的校门口。
  夕阳西下,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楼前的小花坛里,菊花早早地开了。
  对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从初中到高中,他在这里度过六年好时光,和老婆吴蔚一起度过的。
  当然那时吴蔚还不是他老婆,是个美丽又严肃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过分严肃了一点儿。
  很难说小宗是存心来找周蒙的,六点多了,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远远看到语文组办公室透出的灯光,走过去,从半掩的门里,他看到周蒙一个人伏案而坐。
  无法解释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试过后,周蒙才觉得她这个老师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听取章老师的意见:一个好老师,不是试图把自己累死,而是试图把学生累死。说得好听点,就是要善于调
  动学生的积极性。
  现在周蒙看学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现在不仅要看作文,还要看日记,看周记,看学生摘抄。
  摘抄就是让学生每周从课外阅读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录抄写,一个句子,一首诗哪怕一段歌词都行。为了让学
  生觉得新鲜有趣,周蒙特意去刻了个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两个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给打五个
  。并且许诺一年以后评奖,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奖品丰厚。
  中国传统的统治艺术是善于命名,周蒙也颇精于此道,她把摘抄命名为“玫瑰花行动”,很让学生兴奋了一阵


---------------
第十一章:劫后(4)
---------------


  。
  继“玫瑰花行动”之后,是“代号MS”。
  什么是“代号MS”呢?就是“MY SECRET”,自己的小秘密。周蒙跟学生约定,如果他们在一篇日记的开头标
  上“MS”,她保证不看。
  周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吗?她还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给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骂她的,有学生骂她臭美,也有学生
  骂她不配当老师,因为她板书难看,更有学生直抒胸臆地说就是讨厌她。
  周蒙没有生气。她羞愧,但是没有生气。对骂她的学生,周蒙以后会特别注意自己的态度言行,希望可以达成
  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还是感到失败。
  本来她就不是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会本能地选择放弃。
  在这个时候,以至半年后辞去教职,周蒙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次次地放弃,她放弃的其实是生活本身。
  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还没有来得及特别伤感的时候就过去了。
  她还是会晚一点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点多回家的时候,路旁的小吃摊让人觉得温暖而踏实,即使你不
  去吃它。
  小宗经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贸新分的房子,也在这个城市的西南部。
  也不是约好的,是一个默契,他通常六点多会来找她。来了就很热闹地帮她干这干那,最喜欢改作文,评语一
  写就是老长,分数又给得偏高。精明点儿的学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师的手笔,小宗的字写得漂亮多了。她的
  语文课代表,当着她,指着作文本上的评语,老腔老调地跟别的同学说:这是周老师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师连
  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细心,每个月有几天,周蒙会特别累,助教就会说打车回去吧。她要是赶上胸闷不能坐出租车,他就用
  自行车带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为她的自行车搁在了学校。
  也不是每天见面,小宗不时国内国外地出差,赶上一个长周末多放几天假,他都会去看老婆。
  怎么讲呢?他可以说是她的老师,也是李然的好朋友,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有一回,她和小宗骑车经过师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李越和张讯两个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约而同地
  放慢了车速,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张讯也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会结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个。
  最具讽刺的,即使真跟那一个结了婚,又觉得他(她)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三部分
***************

  在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  最初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  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                                               

---------------
第十二章:过年(1)
---------------


  周蒙接到一个电话,是周离,她哥哥。
  她哥哥说:“爸爸准备今年过年跟王阿姨结婚。”
  周蒙懵了:“哪个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周离声音里有一丝不耐。
  对,周离媳妇曹芳的妈妈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合理的,周蒙只是没有思想准备。
  暑假,周蒙分配的时候,周从诫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个月。父女两个人都尽量回避提到母亲。
  不是说周从诫不难过,只是多年的两地分居,他已经习惯了妻子不在身边,真正不习惯的是周蒙。
  有她妈妈的老同事来访,看到周蒙都要感叹两句:“周蒙长得越来越像方老师。”
  周从诫总说:“像德明年轻的时候。”
  他怀念的是妻子年轻的时候。
  等周从诫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周蒙才发现父亲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视自己的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怨。
  至于她哥哥周离,周离胖了也开始歇顶了,人就是这样慢慢磨老的吧?
  周蒙身边也没个可说说话的人了,除了小宗。
  ——“过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还想在家里好好睡几天觉呢。”
  已经当老师的人了,讲起话来神态还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样。
  “那怎么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爸爸会认为你赌气。”
  周蒙不语。
  她有什么可赌气的?这不过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别人结婚,她也只在事后被知会了一下,而且,由于她
  周蒙为人一向大方的缘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气了。
  “——下午没课吧?没课我陪你去买衣服。”毕竟是已婚男人,对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
  “不买了,学生都在周记里给我提意见了,说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搅得他们每堂课的前五分钟不能专心听讲。
  ”
  小宗乐不可支:“给你提意见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国家“九五”计划即将圆满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这么一天一件确实让人眼晕。她身上
  这件高领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头一回见。
  虽然嘻嘻哈哈,小宗是个有常识的人,按照常识,女人的购物欲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
  挨到年前,周蒙还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对她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个外人。爸爸又特别
  提到要给她往北京调工作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对了,王阿姨还是国家教委的一个副
  科长。
  周蒙婉言谢绝,她真不是跟谁赌气,在哪里当老师还不是一样?
  可是周蒙这样不领情,还是让周从诫有点儿伤心,女儿冷淡的样子就跟她妈妈一个样儿。做父亲的没有不疼女
  儿的,周蒙小时候跟他还亲近,越长大性子越独。就说李然那件事,简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妈妈在,还好一
  点儿。
  她一个人在南边,打电话过去,她跟周离还能说几句,跟他就没有什么话了。周从诫心里嘀咕,女儿是不是怪
  他,为了她妈妈的事儿?
  德明术后昏迷是被耽误了。凌晨的时候,值班大夫年轻,不敢拿主意。当时去砸主治大夫的门就好了,不知道
  啊,不知道人就那样醒不过来了,都说手术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儿是快了点儿。
  周从诫五十七岁,曹芳妈妈王心月五十三岁,两个人正式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关系。
  这一年周家的年夜饭是在饭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着一桌子菜,周蒙只是怀念她妈妈做的熏鱼风鸡八宝鸭子,如果一个人可以关在怀念里过日子,那有多好。
  不过周蒙还是春风满面的,她不忍坐视爸爸脸上的歉意,于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
  王阿姨身份尴尬而表现得体,她带来了两件羊绒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给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给曹芳。
  王阿姨轻轻说了一句:“周蒙皮肤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凑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肤。妈,周蒙连洗面奶都不用。”
  这顿年夜饭,周蒙只是吃得累。
  宴罢,周从诫亲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着曹芳走在前面,赶回家看八点钟的春节联欢晚会,周离跟妹妹说了一句:“周蒙,我老觉得妈妈是出差了
  。”
  “是一个长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没来北京了,一来,每个人都在谈钱。
  曹芳是不消说,由高能所的实验员转做房屋销售代表,开口闭口就是她这一年赚了多少佣金,因为赚得多了,
  她在家里说话的嗓门也高了。
  邻居小青姐姐两年前从中央部委辞职到一家香港人开的公司,现在已经做了副总,进出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
  她要让周蒙见见世面,带她去参观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写字楼里整整占了一层,下了班还可以


---------------
第十二章:过年(2)
---------------


  在楼里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对她说:“周蒙,可惜你不是学英语的,不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起薪两千。”
  小青姐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呢,当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板,同时是别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阳门看了戴妍和葛俊。他们租的房子就在朝阳门地铁旁边,平房,贼冷贼冷的。
  戴妍见了她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
  “周蒙蒙,”她还是那么叫她,“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
  “才半年,你要我变成什么样儿啊?”
  才半年,戴妍已经变了,不是说她不漂亮了,是她脸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讲话就是水色不好。也许是气候的
  问题,也许是因为生活。
  葛俊没那么小生气了,从周蒙进门他就没抬起过头来,手里夹着烟张罗着烧开水冲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烟的
  ,为了保护嗓子。
  “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单元房,有暖气。”戴妍显得兴致勃勃,“葛俊现在吉他弹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
  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头发,把刚冲好的咖啡端给周蒙。
  周蒙拿着咖啡,一低头间,瞥见戴妍用手轻柔地抚着葛俊的脸。
  她爱他,这是显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说要赶一个场子。
  他一走,戴妍脸就放下来了。
  “有个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会离开你的。”事实上,周蒙觉得他俩现在就像结了婚的小两口,看着比大学那会儿踏实。
  “葛俊是离不开我,不过,那女的也不够有钱。”
  “你自己呢?”戴妍还在那家合资企业,不过升了职。
  “机会,要看机会。”戴妍耸耸肩,“找个有钱人不难,有钱,不下流,对我还真情实意,就难了。”
  找到这样的男人戴妍就会离开葛俊吗?
  周蒙觉得这还是个问题,戴妍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缩着的两个肩膀,“咱们出去吃饭去。”
  “别出去了,就想在你这儿喝点稀饭。哟,镇江酱菜,在哪儿买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镇江酱菜。”
  “跟我一样,贱命一条。”戴妍拿起电饭锅抓了两把米,回头问道,“周蒙,你说,人活着什么最重要?”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经失去了。
  过年,李然携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个女孩儿,9月底生的,女孩儿生下来还不到四斤,弱得像只猫,杜小彬就叫她咪咪。
  李然是接到电报才赶回来的,做手术都是杜小彬自己签的字。她的预产期提前了,因为胎位不正,那么小的孩
  子杜小彬还是挨了一刀,缝了二十三针。
  李然没想到初生的婴儿会那么小,而且,那么丑,一脸的皱纹,丑得让他发愁,还是个女孩子呢。可是,看着
  这个小丑东西,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来,这是她丈夫半年多来最愉快的笑容。
  婴儿真是天使。
  说起来,是她的丈夫,从她怀孕后他就没再碰过她。
  杜小彬不认为李然是顾忌她怀孕的缘故,要说顾忌,他也太顾忌了,难得在家,还是跟她分床睡的。不仅分床
  还分屋呢。一开始他们在昆明租房子的时候,李然就坚持要租两室一厅,她劝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厅够
  住了,省点儿是点儿。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请小保姆,多一间房子方便。
  到她怀孕七个月,李然请了小保姆照顾她。小保姆是在客厅搭折叠床睡的,至于李然自己住的那间房,只要他
  不在家就锁着。而李然什么时候在家呢?他在云南全省的各旅游点轮着跑,两个月也不会回一次家。家里又没
  有装电话,李然在外头隔个十天半个月会给她寄张明信片,不过是让她知道他在哪儿了。可是,说他对她不好
  吧,当时他脱离报社要买个自己用的尼康单反照相机,手头那么紧,还是先给她买了台电脑。
  电脑,那是当时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电脑,写稿改稿,不仅是一件快乐的事儿,而且几乎给她
  带来快感。
  幸亏她可以写稿,不然,那么日日夜夜地等着他回来非把她等疯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别想要的时候
  。
  怀孕期间,杜小彬在写她的第一部长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写下:看着一个人的现在,你体味到的是她的过去。
  是觉得抱歉了,李然这次回来对她态度特别好。
  从医院回家,杜小彬因为腹部没有拆线,走路还好,一上楼梯就会牵痛。他们租的房子在三楼,是李然抱她上
  去的,他跟她结婚杜小彬都没有觉得这样幸福,可惜楼梯太短了。
  到了三楼他有点儿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开毛毯,“应该再胖点儿,你还要给咪咪喂奶呢。”
  “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现在可以跟我离婚了。”


---------------
第十二章:过年(3)
---------------


  他转身给咪咪换尿不湿。
  通常女人提到离婚分手之类的,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试探,抱怨,恳求。
  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怀里。
  “小彬……”他没有说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脸。
  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边睡的,他睡着了,杜小彬没有,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着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细
  致地抚摩他的身体。
  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个杜小彬不太愿意见到的人。她当时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开
  的门。
  “您找谁?”她听到李然问。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听,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接着,她又听到对方说,“我是她妈妈。”
  她就是杜小彬的妈妈?李然马上想到的是,她是养母还是生母?应该是生母,因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养
  母陈栀子是个面黄肌瘦的病西施,而面前的这位中年妇女,微胖,相貌平庸,面色红润。
  “我是李然。”李然还解释了一句,“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这怎么话说的,都没见过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赶来了,孩子的户口正在办。”
  信?前两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证等文件特快寄给了枞阳的杜有康。那么说,她就是陈栀子了,李然迟疑地接
  过陈栀子手里两个灰扑扑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这时从里屋出来了,叫了声:“妈。”
  夸张固然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但这实在不是李然能够想像的陈栀子。不说别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这
  位妈也不会像一朵花啊。陈栀子倒像个当老师的,嗓门洪亮快人快语,还有点儿自说自话。
  陈栀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来,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银手镯给孩子戴上,嘴里啧啧的:“小,跟小彬刚
  生下来一样小,小猫似的。”
  “妈,你身体还好吧?”杜小彬问。
  “我没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个哮喘就那样,一到春天准犯。”陈栀子放下咪咪,“唉,你呀,
  也不知道写个信,不过看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刚生孩子可不敢着凉。”
  陈栀子把女儿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内袋里摸索了一会儿,这次摸出个手绢包,她把手绢包塞到李然手里。
  “我跟小彬她爸的一点意思,给孩子的。”
  在拉萨,结婚的时候,杜小彬家里也寄过五千块钱,李然当时就觉得小彬的养父母对她其实还算不错。
  李然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爸爸妈妈。”
  这一声叫得杜小彬妈妈心里喜都喜翻了,这么个懂事体面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况自家女儿
  还是……
  “李然啊,我跟你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妈妈自称姓李名娟。
  杜小彬在一边晃着咪咪的摇篮。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为这种事也是骗得过的?
  李然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报复一个人。
  当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后,杜小彬跟她母亲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还是养母?杜小彬只有一个母亲。
  至于陈栀子,原型是一个邻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说,作家是情不自禁的。
  李然这次真的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这次,连明信片杜小彬都没有收到一张。
  等李然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咪咪已经有十一斤了。
  他回来是在晚上,杜小彬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奔到门口,李然见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吗?”
  “好。”如果没有女儿,他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他放下摄影包,先到里屋看女儿,从里屋出来,看见她在厨房切菜,简单地说:
  “我吃过了。”
  以前虽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欢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问的是小保姆。
  “我让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经烧上水了,你等会儿洗个澡吧。”
  他“嗯”了一声。
  “李然,我妈的事儿……”他不问,她得说。
  李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可以不听吗?”
  杜小彬也不是没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里总觉着,要不是她妈这次来,李然已经跟她好起
  来了。
  在漆黑的走廊里,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轻轻推开门,“吱呀”的一声。
  昆明的冬天一点儿不冷,李然盖着条薄被,两条胳膊交叠着垫在脑后。
  即使睡着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样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
  没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开自己睡衣的扣子,紧贴着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温暖得近乎燥热。
  只一会儿,李然就有了反应。
  他用胳膊紧紧地箍住了她,脸埋进她的胸部。
  “宝贝,”他含糊地说,“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时候,他不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他像小孩子那样缠着她,寻找着她的嘴唇。


---------------
第十二章:过年(4)
---------------


  “蒙蒙,我爱你。”他低声说。
  杜小彬一动都不敢动,眼泪疯狂地流了一脸,为他也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里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杜小彬和李然两个人,同时直起身跑过去哄孩子,李然没忘记顺手拽了条裤子穿上了。
  转天早上,杜小彬在里屋听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才回来,买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厅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说:
  “我马上收拾好了就来做饭。”
  李然靠墙站着,抽出一枝“桂花”,在烟盒上磕了两下。从大学毕业以后李然就是抽云烟,到了云南他开始抽
  “桂花”了,一包云烟的价钱能买三包“桂花”。
  有两种女人,一种是生了孩子就变丑了,另一种是生了孩子反而变得妩媚了,杜小彬属于后一种。
  杜小彬已经准备好李然跟她摊牌了,她可以带咪咪回枞阳,她可以跟他离婚。
  然后,她听到李然的声音在说:“过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妈妈想看看咪咪。”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40:05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十三章:换个活法(1)
---------------


  周蒙从江城火车站一出站就看到了小宗——他怎么来了?
  小宗拎起带轱辘的旅行箱说:“下午给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嫂子接的,她不知道你的座位号,不然我就进站了。”
  “不是让你回来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吗?”小宗端详她明显不快的脸色,“怎么了?在火车上吐了?”
  周蒙勉强点点头。
  “那你现在能坐车子吗?”
  “可以,我就想快点儿回家。”
  “累了?”小宗低下头,不自觉间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许是情不自禁,周蒙只觉得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她害怕他的柔情。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她更不敢招惹他了,连他握一下她的手都受不了。
  如果连他的身体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接受他的感情?
  不过,因为有了感情,慢慢地接受身体,也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此时小宗真的,突然,没有妻子了,她也许会嫁给他的,可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怯懦。
  等周蒙开学以后,小宗中午再去四中就找不到她了,下午也一样。小宗不是笨人,他知道周蒙是有意避开他的
  。
  他没有再去找她,那一段小宗也确实忙,忙得脚不沾地骑着摩托车满天飞。他老婆对家里的装修不满意,一是
  没有铺木地板,二是没有标准的婴儿房,春节前就闹着重装,只因为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实在抓不到人才作罢
  。现在,年过完了,小宗不敢再拖。老婆给小宗下的死命令是一个月内必须完工。这当然很不讲理,小宗又不
  是包工头。不过,女人家又兼是怀着孕的女人家,不讲理都不能算过分。
  结束两地分居住到一起后,小宗老婆又不嫌他话多了,正相反,她嫌他话太少,老质问他:“你想什么呢?怎
  么不说话?”
  想什么?以前几乎天天见,小宗没想过,他天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现在老见不着,他开始想了。
  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周蒙就是比他老婆善解人意。
  从另一方面看,应该这么说,所有的老婆都不可能是善解人意的。
  寒假没休息好,一开学周蒙就觉得疲劳了,每天课上到下午的时候,整个胸腔都感觉往下陷,非常诡异。
  更诡异的是,就这么累,她都没有病倒。
  好在班级管理上正轨了,几个小干部很管事,她可以稍微偷偷懒。早读不再是每天都去看着了,下午没课就早
  早回家。周末她一向是睡觉,李越几次周末打电话来约她玩她都推掉了,不趁周末补觉,平时上课哪来的力气
  ?最长的一觉周蒙一气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头都发晕,张口就叫妈。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夏天睡完午觉,魇着了,醒来就会喊妈妈。
  有个人陪着是容易过得多,比如小宗。
  只是爱一个人,实在不是因为他对你好。
  天气一天天暖和,开始穿清爽的衬衫了,晚上不再盖棉被,把腿伸到毛巾被外面也不会感冒。
  春天的风好像一段光滑柔软的绸子,可以当衣服穿。
  周蒙记得仿佛看过一幅题名《春风》的油画,画的是一名少女在春风中微闭着眼敞开长衣。
  一个熏风徐来的早晨,她突然醒了,窗纱轻摇鸟声唧啾,唤醒记忆的是气息,清新柔和、万物复苏的气息。
  周蒙端端正正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
  她哭得很大声,她没有办法忘记他,她现在终于相信他不要她了,可她没有办法忘记。
  而她又是那么明白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爱她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即使再见他,也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她确实再见到了他。
  不知道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怎的,周蒙越来越小心了,她每天早上出门走到楼下,例必再上楼一趟,打开门查
  看一番煤气水龙头,还有阳台的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其实每一次她都毫无遗漏,可她就是不能放心。
  锁门也是这样,要再推一下,证实确实锁好了。
  然后是钥匙。周蒙在语文组最著名的笑话是“丢钥匙”。每次她都是自己吓自己:“哎呀,我的钥匙丢了。”
  同事们头也不抬,只管批自己的作业,都知道,过一会儿,小周必然会如释重负地说:“啊,找到了。”
  小周来了有半年了,她家里的情况同事们逐渐有所了解,她本人不大提也可以理解,女孩子一个人住谨慎点儿
  是应该的。
  李越往语文组办公室门口一站,里面的老师们就向她看。李越今天一身男装打扮,黑西装白颈花银袖扣,指间
  夹一支加长的“万宝路”。
  学校里少见这般时髦出色的人物。
  “李越姐姐。”周蒙迎了上去。
  李越亲热地揽过她。
  “蒙蒙,上完课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我请你,我今天刚发工资。”
  “下次,下次你再请我。”
  好长时间没看见周蒙了,李越禁不住细细地打量她。
  她瘦了,不是憔悴,是属于女性的优雅的瘦削。


---------------
第十三章:换个活法(2)
---------------


  李越清楚记得两年前的蒙蒙,那种少女的风姿,面孔圆圆的,皮肤像揉了光似的透明,五官特别稚嫩,好像还
  没长成还有待商量,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是柔和的,一对标准的杏核眼,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
  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
  当时报社的女同事们私下议论,一看到李然这个小女朋友,就觉得自个儿老了。
  走到哪儿李然都拉着她的手,像怕把她丢了似的。
  李越清楚地记得陪李然去挑戒指的那个冬天,那天风很大很冷,可是因为要给自己心爱的人买戒指,李然脸上
  一直有一种暖意。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不时有学生冲着周蒙喊,“周老师,再见。”周蒙点头微笑。
  像个老师样儿了,李越心里感慨,她和小宗都担心过,怕周蒙太脆弱了抗不过去,现在看来,是他们过虑。
  你在周蒙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伤感的皱纹,人瘦了,视觉上似乎长高了。
  以前,以前她就是个洋娃娃。
  “李越姐姐,你这身西服真帅。”
  在“荣华鸡”快餐店一坐下,周蒙夸道。
  李越一本正经地说:“我危险了,越来越喜欢穿男装。”
  周蒙笑,以前,李然还老说李越是他弟弟呢。
  “昨天看到小宗和他老婆了,小宗刚从香港回来,他老婆好像快生了,肚子都好大了。”
  周蒙应了一声,她是第一次听说,小宗的老婆怀孕了。
  邻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个劲儿地伸出胖手攀周蒙的肩膀,小男孩的母亲要去排队,趁势托孤,周蒙只好喂
  小男孩薯条鸡腿吃。
  李越大口喝可乐,别看是这么小的小男孩,才势利呢,专找漂亮阿姨玩儿。
  “张讯的老婆也快生了,就是这个月底。”
  “那么快?”周蒙记得张讯是去年八一建军节结婚的。他们这些人,说结婚就都结婚,说生就都生了,曹芳也
  快了,预产期是下个月5号。
  李越一笑,说:“张讯现在调我们记者部了,老出差,他这次下去有一个多月了,过两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
  周蒙给小男孩撕着鸡腿说:“是吗,李然出差也快回来了。”
  李越眼睛死死盯住喝了一半的可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要命的是,周蒙自己一点儿不觉得。
  那个小胖男孩还纠缠着她。
  李越说:“我去趟洗手间。”
  转过身,眼睛就湿了。
  小宗在医院里接到李越的电话,他老婆正在做B超。
  “……我本来想跟她说一声我调回北京了,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宗心里又更难过几分,他难免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
  “李越,你说怎么办?”
  不等李越回答,小宗老婆吴蔚从B超室出来了,吴蔚捧着肚子叫:
  “宗禹宗禹!”小宗的大号只有老婆称呼着。
  小宗赶紧扶住她。
  “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吴蔚说着就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宗给老婆哭得六神无主。
  “我,我害怕开刀。”吴蔚眼里闪着泪花又笑了。
  小宗吁出一口气,对着手机讲:“李越,赶快恭喜我,我老婆怀的是龙凤胎。”
  “啊,恭喜恭喜。”
  转天星期六,小宗是下午四点多去周蒙家的,他估计,这个钟点她该起来了。
  “小宗。”看到他周蒙是高兴的,毕竟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小宗环顾室内,别看有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见面,他没一个人进来过,她也没请他进来。
  周蒙穿的是一件小碎花的旧衣裳,小宗不记得看她穿过带花的衣裳,她通常穿单色的特别是白色的。可是这件
  碎花的旧衣裳,在这个暮春的下午,窗外的浓阴浸染着雨后的氤氲,给予小宗难以磨灭的记忆。
  小宗心里疑惑,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不正常的地方啊,要说有,也只能是太美好了。
  “刚下来的新茶,特别好喝。”
  她双手端给他一玻璃杯刚沏的热茶。
  “好喝吗?”
  “好喝。”
  周蒙挺奇怪,小宗从来没有这么寡言过,莫不是舌头短了一截吗?
  “帮我搬电视,行吗?”
  小宗站起来。
  “那还有不行的?往哪儿搬?”
  “搬我屋里,老想搬,可我跟阿姨两个人就是搬不动。”
  她这句话又让小宗恻然,那就是说,她这里平时也没个人来,除了阿姨。
  电视是24吋的松下,挺大挺沉,小宗和周蒙两个费了老劲儿才把它搬好摆正。
  周蒙很高兴:“这下我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小宗把天线接上,看到他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小人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书架上。
  回到客厅,周蒙说:“其实我住一间房子就够了。”
  小宗确实看到另外两间屋子房门紧闭。
  “要不,”小宗想了想,“找个女孩儿跟你一起住?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家在外地,嫌集体宿舍条件不好,你
  还可以收她一点房租。”


---------------
第十三章:换个活法(3)
---------------


  周蒙摇摇头:“好朋友都不能在一起住,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宗觉得她瘦了,他知道,她一个人中午是绝不会好好吃饭的。
  小宗看看表,有五点了。
  周蒙看他看表立刻说:“你该回家了吧?”
  “不急。我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饭的,待会儿把李越也叫上。中山路刚开了个傣家楼,有跳傣家舞的,边吃边看
  ,挺有意思的。”
  周蒙又摇摇头:“不了,今天我要陪我妈妈吃晚饭。”
  小宗直起身,膝盖一顶,杯子倒在桌子上,茶水一条线地流了出来。
  他的眼泪只管慢慢地淌下来。
  “周蒙,你要明白,不管是你妈妈还是李然,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他一眼,递过面纸,不安地小声说:“你怎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人心碎。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她说。
  当晚十点多,小宗敲开了李越宿舍的门。李越同屋的女孩已经睡了,李越披上风衣把门一带。
  “出去说。”
  到了楼下李越问:“怎么样?你跟蒙蒙谈了?”
  小宗点点头:“她大致上同意去北京了。”
  “那就好,换个地方很重要。”李越是经验之谈,不然你想,她这个北京人民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分到外省来
  ?
  “她说不想再当老师了。”
  “当然,中学老师有什么当头?北京找工作又不难,她还可以考研究生,选择很多。”
  “李越,”小宗闷头抽着烟,问,“你说周蒙一定要去北京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给我一支。”李越不动声色。江城就这么大,她不止一次看到周蒙坐在
  小宗的车后,当然喽是没有跟李然在一起那么嗲,跟李然,周蒙都是坐在车前头的。小宗对女孩子是没的说,
  可他毕竟是有老婆的人。
  “她到北京会吃苦头的。”小宗说着直叹气,“在这儿,至少我还可以帮帮她。”
  “小宗,你不要糊涂,你这不是帮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涂。”小宗大声地,然后是心平气和地说,“以前,我是糊涂。”
  “你爱她?”
  他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别人帮他说出来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还有那对龙凤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爱你。”
  “李越,有没有这种可能?”小宗转过头来,圆眼镜后面目光真挚,“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
  这是小宗吗?那个瘦小单薄琐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点了解。
  “我也喜欢看到她。”
  “仅仅喜欢?没有欲望?你会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觉出小宗一下子面红耳赤的。
  小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他说:“我对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毕竟是通过他,李然才认识了杜小彬。
  李越却是另一种理解:“别逗了,你是对不起你老婆。”
  小宗叹气:“我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张画。
  “你可别跟我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么着?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老婆说的,她现在最喜欢说:宗禹,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来的一句话,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让周蒙下定决心去北京的,还是另一件事。
  1995年国家住房体制改革,江城是试点,而精仪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试点单位。
  来找周蒙谈话的是精仪所副所长和房管科长,副所长周蒙多次见过,四十出头,姓黄,她妈妈以前总是一口一
  个“小黄”。
  显然房管科长是唱白脸的,一上来就说,她家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没资格买的,如果她真要买,价格
  是两万多块。
  小黄在一边歉意地解释,让她买房子已经是照顾了,至于方老师的工龄补助,因为,这个……就没有办法再照
  顾了。
  房管科长又说,这房子明年所里就要拆,重新盖六层楼的宿舍。
  周蒙问,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儿呢?
  小黄说可以给你安排一间过渡房,在集体宿舍里,反正她是一个人嘛。不过以后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积的新房子
  ,价格上要追加一点。
  “小刘,大概加多少?”
  “黄所长,还没细算,最少要1万吧。”
  黄所长更加歉意地看着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过两天再来。”
  3万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长冷着一张脸:“咱所里定的,买房款从今天开始,两个星期内交齐。”
  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冷脸,周蒙要到以后才见惯见熟。李然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世故人心,从现在开始


---------------
第十三章:换个活法(4)
---------------


  ,在随后的一年里,她全懂了。
  当下,周蒙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房子我不买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让我教完这学期就去北京。”
  是她爸爸的意思,却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从诫不同,周离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周蒙到北京来的。首先他觉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跟不上大城市的
  节奏。其次家里也不好住,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周蒙一来爸爸就得睡沙发,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情况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所里盖的新楼也快封顶了,周从诫去年评的博导,周离今年评上
  了讲师,他们家怎么也得分套三室两厅。
  不过最终让周离改变态度的还是小宗的一个电话,按小宗的讲法,周蒙已经有点儿病态了。
  周离没把小宗的电话告诉周从诫,何必让老人担心。
  周从诫是早就想让女儿到北京来,可工作呢?尤其难办的,户口呢?王心月提过可以帮忙,也只是提提的。
  周离一句话就给他爸吃了定心丸,周离说:“要什么户口?嫁个出国的,直接拿美国户口算了。”
  周从诫尚有余忧:“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国吧,她又是学中文的。”
  周离一哂:“不想出国?到时候就想了。学中文,那还不等于什么都没学?”
  离开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终是犹豫的,即使到最后,把家里该卖的卖了该托运的托运了,都上火车了,她心里
  还是觉得她要回来。
  她没有回来,但她是想回来的。
  后来,都在美国了,周蒙有时候还会想,也许哪一天,等她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会回
  来。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并没有归属感,从她父亲的籍贯说,她算浙江宁波人
  ,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过宁波,连她爸爸都几十年没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长在江城,可是她连一句本地话都不
  会说,在江城她们家是没有根的。
  不过等在美国买了房子,拿了绿卡,又慢慢地申请公民了,周蒙渐渐意识到她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
  似乎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似乎是为了逼着自己离开,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计划跟语文组的老师说了。
  不久外组的老师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领导也知道了,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她班里的学生都来问她了。
  问她的是她的小班长,很可爱聪明的一个小男生,圆圆脸大眼睛,好像一只白皮肤的大熊猫。
  周蒙断然否认。
  其实周蒙最留恋的就是这一班学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倾注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
  只有看着别人的故事,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故事。
  周蒙当老师的体会是: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
  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后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学生。今天是学生放暑假一周后第一天开始补课,每星期补三个半天,补英语
  、数学两门。不补不行,别的班都在补,她的班不补就得落后。
  她的班,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课前来到教室,一周没见,学生见了她亲得不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这两天都去看什么电影了
  到哪儿玩了。男班长和女语文课代表在吵嘴,他们吵的是班里应该先组织男子足球队还是女子排球队。周蒙一
  直不主张班里组织这队那队的,怕学生心玩野了影响学习。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说:都组织,明天她就把球买
  来。教室里立时欢声雷动。
  直到上数学课的杨老师来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杨老师接替她当二班的班主任,对学校的这个安排周蒙满意极
  了,数学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有好处。
  周蒙站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学生,她的眼睛要是摄影机就好了,她真想摄下每一张小脸,每一个生动新鲜
  的表情。
  她以为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他们。
  雨还在下,止不住的不仅是雨,还有她的两行细泪。
  在那列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李然的眼泪也曾经这样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可以讲清楚?
  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她?
  他当然不敢面对她,就像周蒙无法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说:“我辞职了,下学期我不再教你们了。”
  不跟相爱的人说分手再见,我们是那么怯懦地无法面对背弃。
  背弃,因为更爱自己一点。
  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说:只有忘我的爱才是爱,爱的不够就不是爱。
  现实主义者会说:生活中多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我们甚至怀疑,前者是否存在?
  虽然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爱过。
  去火车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随车托运的三大箱加一个随身的小拉杆箱。
  家里的电器、值点儿钱的家具都是小宗帮她卖的,不值一卖的都送钟点阿姨了,一些专业书和外文资料周蒙留


---------------
第十三章:换个活法(5)
---------------


  给了所里。
  她把一个排球和一个足球交给小宗,叮嘱他明天给学生送去。
  ——“别忘了,我答应明天给他们的。”
  “你吩咐的,我还能忘吗?”小宗笑着回了一句。
  同样是一个雨后,窗外,树上,知了一片地鼓噪着。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怎么也合不上大门。
  合上了这扇门,妈妈出差就回不来了。
  小宗上来看她还在门口站着。
  “没忘什么东西吧?”
  “没有。”
  她合上门,锁好,又推了两下,把钥匙留给了小宗。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40:24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十四章:搬来搬去(1)
---------------


  后来,晓辉跟潘多显摆起来必是:“周蒙是我捡回来的。”
  确切地讲,张晓辉是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大门口捡到周蒙的。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这三个单位在一个院里,这个院的准确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号。院的正门挂的牌子有两个: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个儿的牌子,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侧门上。
  院的正门对着玉泉路,门两边是两小片林阴地,小商小贩都在这两小片林阴地安营扎寨。
  张晓辉正跟一个卖苹果的农民大叔激烈地讨价还价,一辆“面的”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面的”上下来一个
  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张晓辉立刻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好感,怎么讲?幺妹子一看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主儿。
  看她从出租车上一点点儿往下搬她那点儿家私才好玩儿呢,脸盆、衣架、碗筷、热水瓶、鞋子、书、电饭锅、
  自行车、箱子和折叠衣柜,大件东西太沉了,司机也不帮她,她搬不动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爱惜东西,“嘭
  ”地往地下一摔。
  等张晓辉讨到一个最低价,又跟农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计较了一番,终于买好了两斤苹果,那个女孩还没走。
  她也没法走,一大堆东西呢,她可怎么拿?女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的东西,倒挺沉得住气。知道
  的,她是在看东西,不知道的,以为她乘凉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没有一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张晓辉心里一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你要租房吗?”
  时间就是钱哪,张晓辉办事讲究效率,没五分钟,她带着三个男孩儿回来把周蒙的东西一趟就搬走了。
  直到进了房间,周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房租呢。
  “对不起,房租怎么算啊?一个月多少钱?”
  张晓辉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楼的一间学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个月还包水电。跟张晓辉同屋的女
  孩上星期刚回江西老家,张晓辉正要给自己找个室友分担房租。
  张晓辉眼珠一转,想说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够便宜的了,新盖的楼,窗明几净的,冬天暖气倍儿足,楼下就
  是浴室,出门就是地铁,外面哪儿找去?想当初她张晓辉住进来,江西女孩还不是让她交200,她还不是觉得拣
  了大便宜似的?
  可是,看着周蒙那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样儿,张晓辉的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结。
  “350一个月,咱俩一人一半。”一出口,张晓辉就后悔了,她干吗这么大方啊?
  “这么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别叫出来,张晓辉心里说。
  “我是四川的,你呢?”张晓辉问。
  “我老家在江苏。”江苏是周蒙妈妈的籍贯。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周蒙边收拾东西边答:“快一个月了。”
  “才来啊?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我都来五年了。”
  五年,五年张晓辉还住在这种地方?周蒙不禁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
  “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这是投朋友还是奔老乡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么办?”
  周蒙想了想,如实回答:“我家住这儿。”
  张晓辉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这儿,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周蒙今早离开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车司机错过了可以开进院的侧门,给开到正门来了
  。那个司机态度很不好,一脸横肉,像个劳改释放犯,周蒙没胆跟他啰嗦。
  “其实,是我哥哥家。”周蒙补了一句。
  “哦。”张晓辉会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个苹果,犹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吗?”
  “不,谢谢。”
  张晓辉笑:“你怎么跟北京人似的?那么多客气话,不吃,你还谢什么?”
  周蒙也笑了。
  当晚,躺在学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来北京不到一个月,这里是她第四个过夜的地方。
  来北京不到一个月,生活,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儿住过几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个星期。
  希望这第四个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长一点。
  谁晓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严冬来临。
  周蒙听戴妍的话,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么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单元的地下室里,周蒙直发愁。
  戴妍瞅着她乐:“周蒙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啊?”
  “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嘿,那你倒是……”戴妍没有说下去,周蒙能干什么呢?让戴妍想也想不出来。
  当秘书不会打字,进外企英文不够,跑业务,她大小姐跑得动吗?
  至于傍大款嘛,也难,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着一堆过期的北青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周蒙,你只能做广告文案了,只有他们点名要我们学中文的。”


---------------
第十四章:搬来搬去(2)
---------------


  到底是大学生,周蒙到海淀图书城搜罗了几本广告方面的书籍,回来挑灯夜读一晚,她觉得,她可以做广告了
  。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以后了解到,在北京数以千计
  的小广告公司里,四方广告公司还算名副其实的,四方起码有一家固定大客户,虽然这个大客户已经有两年没
  做任何广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着找房吧,周蒙运气不错,她在公司旁边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间小平房,挺干净的,房
  东还答应马上给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阴,戴妍担心到了冬天会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现在是盛夏,房子看
  起来挺阴凉。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为然,她手头还有2000多块钱,每月饭钱花不了多
  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饱餐一顿,最多一年之内不买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还是小的好。”这是美国人卖车的一句广告词。
  小平房还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处,小,让周蒙觉着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们所说的四合院里。周蒙的这间房原先大概是个月亮门过道,狭长的,房门不合常理的窄,门顶
  有一道弧线,窗户只有半扇,也是别致的狭长。
  走进这间房,就像走进一节火车车厢。
  地是青砖铺的,有点儿潮湿,周蒙住进来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预先过来在地上撒了层石灰。
  周蒙这次从家里搬出来让她爸特别伤心,哥哥周离倒挺平静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知道妹妹准跟他们过不到
  一块儿去。
  曹芳生了,生了个儿子,大名叫周镭,爷爷给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来的孩子。周镭算乖
  的,从不无理取闹,可刚满月的娃娃不会说话,他的各种要求和喜怒,势必通过啼哭来表达,家里当然永无宁
  日。
  也不能说妹妹就讨厌这个亲侄子,一见面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挺客气地跟周镭笑笑。
  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块儿,就没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块儿去。周蒙住在家里是晚上不睡早上不
  起,饭做好了她说不饿,等大家都躺下睡觉了她又去厨房煮上玉米了。别人还好说,小保姆燕子还跟周蒙住一
  个房间呢。
  燕子是曹芳的远房堂妹,王心月特地从老家河北接来带外孙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镭镭姑姑晚上要么老开着灯,要么就锁门,成心不让我跟她一屋睡。”
  曹芳转过身跟周离闹:你妹妹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在江城,她一个人住三间房。
  像一切结了婚的男人,周离别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闹。周离找周蒙委婉地谈了一次,周蒙当时没说什么,可
  当晚就没在家住。
  没几天,周蒙回家说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离一个字都没劝,别说周蒙了,周离自己还想搬出去呢。
  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离公司近点儿,省得来回跑又费体力又耽误时间。
  周从诫说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离这里不安静,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间房,日
  常琐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点儿心。
  周从诫是这么说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吗?真的吗?
  周蒙点头:“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岁了,应该独立了。”
  女儿脸上那种坚决的神色又让周从诫想起她妈妈,德明就是这么好强。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着实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小平房离公司近,早上九点上班,周蒙八点半起来,八点五十
  出门,都不用骑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点下班,夏天,天长,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阳光还像正午那么热烈。
  不过一进她的小屋就阴凉下来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脸,她就可以坐下来读书了。
  房里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买了个折叠衣柜。她现在用来看书的书桌是房主家原来的麻
  将桌,四边都有精致的放筹码的小抽屉。周蒙把麻将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凭窗而坐
  ,从狭长的视野里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几棵树,周蒙认识的是一棵石榴,还有玉兰。天井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
  ,不过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把自来水接到自己盖的小厨房里,这个公用的水龙头其实只有周蒙一个人用。房
  东自己住惠安小区的楼房,在这个院里,房东还有三间马上要装修好的套房准备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
  的地板砖,房东带周蒙参观过,还指望她给介绍房客。
  房东是个油头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据他说,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戏的,“文革
  ”前,这一个院子都是她家的。
  从来没见过房东的妻子,听说她是个拉胡琴的国手,经常到国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谋面的女国手遗憾,她怎么找了这么个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什么厂的供


---------------
第十四章:搬来搬去(3)
---------------


  销科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读书读书,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时间可一点儿不充裕。
  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吗?
  这一回,她以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来了,除了回学校念书,没别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
  糊涂,凭她一个念中文的本科生,没有家势,人又不是怎样能干漂亮,想在社会上混出头来太难了。
  别说她了,戴妍还没混出来呢。
  戴妍问过她:“周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吗?”
  工作是没想过,过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没有过,不然,她怎么把那么多挺不错的衣服都送给钟点阿姨了呢?自
  然是想着到北京再买新的了。
  人是会有这么点儿天真的。
  乡下人想只要进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国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
  结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盘算着只要离婚就好了。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出国还是回国,结婚还是离婚,你还是你,环境虽然改变了,你的问题仍旧是属于你的
  问题。
  可是环境……
  对于强者来说环境不是问题,而对于弱者,他总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
  在1995年,刚到北京的时候,周蒙幼稚地以为环境的改变可以激发她的上进心。
  不是说“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总应该用功上进了吧?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守着小台灯,正襟危坐念了两个晚上的书,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买了几本打折的外国
  小说,回来醉生梦死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醉生梦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输给杜小彬周蒙没有觉得失望,可这一次她输给了自己。
  输了爱情会心痛,可是输了生活,你会心虚。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旧的女子讲话:找个事儿是假的,找个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你才会明白:找个人还是假的,找个事儿才是真的。
  一个星期五,周蒙下班回来发现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东趁她上班的时候带工人来干的。这个房主还算不
  错,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显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兴就把这几天积的脏衣服给洗了。没有洗衣机只能用手洗,好在
  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两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时候,不要讲用手洗,周蒙连自己家的双缸洗衣机都
  不会用,为这个,李然还笑话过她。
  她没有帮李然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哪怕是用洗衣机。
  周蒙刚在天井里把衣服晾好,房东过来了,领着几个装修工人,让周蒙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周蒙推说吃过了
  。房东说你哪儿吃过了,我看你一回来就跟这儿洗衣服呢。怎么样,房子刷得满意吗?说得周蒙挺不好意思。
  有一点,确实是周蒙还没有学会的,她还没有学会说不。
  一到吃饭的地儿,周蒙就后悔了,是那种路边的小饭棚子。周蒙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
  的清洁意识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饭棚子紧邻一个建筑工地,灰尘滚滚机器轰鸣,房东挺起劲儿地让周蒙点菜,周蒙只说她不会点菜。闹了一
  会儿,最后房东点了几个大路菜,要了几瓶啤酒,主食是炒饼。装修工人都是山东人,他们喜欢吃炒饼。周蒙
  不敢吃那些菜,只拿着瓶啤酒对着嘴喝。
  妙的是,不一会儿,有一双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几乎要笑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让她碰上了,对付生活,没点儿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边挪了挪,继续
  喝。
  “要花吗?”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卖花?
  周蒙转头一看,卖花的是个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卖的是红玫瑰,卖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经打蔫儿了。
  以前有人跟周蒙讲过,还是周蒙跟别人讲过?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
  “多少钱一枝?”周蒙问。
  “两毛钱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里所有的花,给了她20块钱。
  “够吗?”
  “够,太多了,我给您找钱。”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天哪,她可真小,细胳膊细腿,
  比周蒙教的初一学生还小,就到北京来卖花儿了。
  房东还挺热情,张罗着给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
  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你几岁了?家在哪儿?”
  小姑娘说是湖南人,十六岁。
  十六岁?周蒙真的可怜她了,十六岁才这么点儿个儿,那也长不了多少了,十六岁,完全没有发育过的十六岁


---------------
第十四章:搬来搬去(4)
---------------


  。
  比较起来,有的玫瑰根本没开过。
  就是这样,也难免要给人欺负吧?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什么人肯娶她,难免还要生孩子,生一个,或许还不够
  。可是,这么小的身体。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头有点儿晕了,那几个山东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没菜了。
  周蒙搂着小姑娘说:“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几件衣服。”
  房东看着周蒙的脸色没敢讲话,事后想想,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小姑娘住亚运村那边,天晚了没公交车了,还是房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东西,那堆迅速萎谢的红玫瑰扔在麻将桌上,她看也没看一眼,到外面拦了辆车就搬
  走了。
  半小时后,周蒙在研究生院门口碰到了张晓辉。
  不出来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乱世。
  要到这时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然的一句话:
  “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
  他是说人生无常。
  乱世里自然会有几段传奇,更多的,却是无奈。
  周蒙曾经听一个外地女孩这么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开始省钱,计划今年冬天一定要买一件特别暖和的
  衣服和一双特别结实的鞋子,然后冬天到了,我的钱还是不够,凑合着买了,一边买一边后悔,一定穿不到明
  年,到时候不是还得买?”
  后来,这个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买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还一年一年地重复着那个
  老故事。
  直到最后离开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广告公司为什么要招她这个文案。周蒙在公司三个月,写过的
  唯一文案是关于一本京城旅游指南的广告征集,这也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业务。跟周蒙同时进公司的还有四个业
  务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满北京地给这本旅游指南拉广告。也别小看了这么一本32开的旅游指南,要搁几年前
  ,指着它能挣几十万也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同类媒体太多了,客户都烦了。周蒙听那些业务员打电话,经
  常是话还没说完呢,客户一听是拉广告的就挂断了。
  可老板早放下话来了,没有上不来广告的媒体,也没有不想做广告的客户,言外之意:只有拉不来广告的业务
  员。
  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公司加上许总统共才两个人,就这样,许总还挺有派头的,他开一
  辆车顶开窗的“凌志”。
  许总挣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广告初步繁荣各自为王那会儿。在广告界略待长一点,像许总这类末路
  英雄,周蒙很见识过几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受过高等教育,起步早发过财,1995年以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走
  下坡路。这许总算是安分的,后来的两个老总还想从广告往实业发展,一个要挽救中国玻璃器皿制造业,另一
  个要建立亚洲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一水儿的电脑管理。对这两位老总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余,赶紧辞
  职转工。不是周蒙挑剔,实在没精力配合他们,一会儿一个主意。
  手里也有一两百万了,退一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多好。
  最没意思的事儿就是明明没事儿干还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坐着。
  在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个月而是“坐”了三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周蒙实在坐不住了,她也学着那些
  业务员打打电话,挑离公司近的几家宾馆饭店跑跑。哪怕找个借口出去逛逛“百盛”“贵友”,总比在老板眼
  皮子底下干坐着强。
  到底是给资本家干活,不生产点儿剩余价值给老板剥削就于心有愧。
  许总挺高兴她这个小文案自觉自愿地跑业务。他当然高兴了,周蒙进公司就讲好的,周蒙的业务提成要比业务
  员低5个百分点,因为她拿的文案工资比业务员高,高多少?不过半张“老人头”。
  周蒙为人不是一向大方吗?这个亏,她认了。
  就像新手的赌运一定会好,周蒙初战告捷,没两天就拉了个封底广告。这一个封底广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
  比起业务员,她亏了七百而许总多赚了七百,乐得许总连着一个星期地夸她。
  许总其实蛮有人情味儿的,他的派头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派头,他的经营理念不脱一个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
  许总,也不过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里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了。许总的女儿听说才满周岁,是第二次婚姻吧
  ?妻子恐怕还很年轻。
  初战告捷,周蒙乘胜追击,连着跑了王府井一带新开的商厦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运女神通常只会垂青你一次,周蒙连遭败绩。
  转天,周蒙照常七点四十五分起来上班。
  上下班时间的地铁真挤,可也幸亏有地铁,要让周蒙每天坐近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那还是先死了好。
  就是这样,每天这个地铁的直线转环线,环线转直线也够烦人的,每次被人群裹着在直线和环线之间奔来奔去


---------------
第十四章:搬来搬去(5)
---------------


  ,周蒙像一切小资产阶级妇女那样,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下了地铁就是公司了吗?哪儿有那样的福气,还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呢,距离相当于在江城从周蒙家到四中
  。这段路,每月月头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因为手头紧了。
  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门口,周蒙总要先买一枝三毛钱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会舒服一点儿。10月
  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周蒙还是天天买,这三毛钱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和
  喧嚣嘈杂,她至少可以举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产山楂冰棒了,周蒙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陆”的山楂
  冰棒,总觉得没有“和路雪”的好吃。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到“四方”来上班,今天发工资,提成她前两天已经拿到了。
  公司在二楼,周蒙上楼前在宾馆服务台打了个长途,她是打给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巴基斯坦了
  。
  周蒙到北京后,这是第一次给小宗打电话,她要跟小宗说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辞职被张晓辉教训了一顿。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着下家再辞上家啊,一样是坐着,在公司坐着不好呀?”张晓辉看不来周蒙那副懒懒散
  散的败家子样儿。
  “我现在不是坐着我是躺着。”
  “哼,我看你还能躺几天。”张晓辉对着小圆镜在刚洗过的脸上涂抹了一番,“起来吧,吃饭去。”
  “不饿。”
  “今晚劲松请客。”张晓辉眼风一张,精明厉害地说,“你又不上班,还不把这顿饭钱省下来?”
  “我真的不饿。”
  “姐姐,你不饿我还饿呢,老郭这顿饭是冲着你的。”
  张晓辉这声“姐姐”可没叫错,虽然看不出,周蒙确实比她大几个月。
  经历都是写在脸上的。
  张晓辉中专毕业就到北京来了,中专,她学的就是机械修理。
  五年,张晓辉自己都不记得换过多少工作搬过多少次家交过几个男朋友,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她银行里不断变
  化的存款数字。
  张晓辉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中国银行,她把她的银行存折给周蒙看过一眼,周蒙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1后头有几个
  数字,那是一个六位数的存折。
  周蒙就此对张晓辉肃然起敬。
  别看张晓辉貌不惊人,好衣服没几件,人家正经在外资广告公司待过几年。那家外资广告公司在大陆经营不善
  ,业务萎缩、精英流失,张晓辉留下来就成元老了,从打字员做起,最后离开的时候职位是媒介部经理,媒介
  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们在公司都是喝哥伦比亚咖啡,看时尚杂志。”张晓辉跷起二郎腿说。
  哥伦比亚咖啡是他们公司的全球性客户,至于时尚杂志他们公司常年有客户在上头登广告。
  她放下二郎腿,说:“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会送我去澳大利亚培训一个月。”
  离开广告公司,张晓辉去的是汽车配件公司。张晓辉是个农民的女儿,从血液里她就不相信干广告能赚钱,那
  不是个稳当生意。
  张晓辉的计划是回四川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外带一个汽车修理铺,在四川省的绵阳市,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刚进
  了区政府。
  开门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现在对张晓辉来说,一分钱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职,周末给人看店。
  周蒙不太心疼自个儿的钱,但她怪心疼晓辉的钱,晓辉的钱是用来创事业的。
  得让晓辉省下这顿饭钱。
  周蒙从床上起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十六章:婚后(1)
---------------


  中午,从高干病房一出来,老远地,李越看到一个孕妇慢慢地走过来。
  走近一点儿,可以看到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额,穿的是双大红拖鞋,一双脚胖胖的,天热,长发盘在头顶,盘得太松了,一路走着,碎发一路往下掉。
  “李越姐姐。”
  李越已经擦身而过了,听到对方轻轻叫了一声。
  只有蒙蒙会这样叫她,声音也是微哑的,却是那么柔和好听。
  定睛再看,李越毫无顾忌地大叫了起来:“蒙蒙,你怎么在这儿?”
  周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么在这儿?这还用问吗?
  “他比我小。”
  当然李越没有想到周蒙会找一个岁数小的丈夫,不过,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潘多,潘冬子的潘,多少的多。北京人,独生子,学机电工程的,很会做饭。”周蒙边想边说,脸上的笑容
  漾了开来,“他大后天就要走了,去美国。”
  “去读书?拿到奖学金了?”李越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蒙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佛说,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实不过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吗?周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华社总社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没见上面。
  “李越姐姐,你回来度假?”
  “就算是吧,我们家老爷子病了,我回来看看。”李越嘴里说着,手里打散了周蒙的头发,给她编了根儿独辫,“凉快了吧?”
  周蒙不在意地点点头,一脸关切之色:“伯父什么病啊?严重吗?”
  “老毛病,他心脏不好,过两天要做搭桥手术。”
  “哟,那可是大手术,挺危险的,手术台上的事儿可没准儿,我妈那时候还不是糊里糊涂地就……还是名医呢。”
  “是手术事故吗?”
  “也不是,医院一直说手术是成功的,依我看,医院也是稀里糊涂。”
  李越听着,有点儿发怔,这是蒙蒙?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周蒙看她发怔,误会了,“你也别太担心,我妈那是运气不好。心脏搭桥手术在北京的大医院成功率还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过,用的进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现在精神着呢。”
  李越不由得乐了:“嗬,你现在不仅有婆婆,还有个太婆婆,怎么样?跟她们处得好吗?”
  “还行,我又不掐尖儿要强,又不跟他们一块儿住,”周蒙顿了顿,“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说孩子生下来不用我管,她来带。”
  “做B超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才四个月,还看不出来呢,李越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特倒霉,人家五六个月的都不是特显怀,我就特显。吓得我现在都不敢吃东西,怕胎儿越长越大,到时候生不出来可怎么办?”
  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话,阳光直直地暴晒下来,一辆出租从身边驶过,李越赶紧招手。
  上了车,周蒙犹自叨叨着:“……我挺希望生个男孩儿的,潘多不仅是独生子,还是三房合一子呢,他两个伯伯都没有儿子。现在潘多奶奶就说,我生女孩儿也不用怕,反正到了美国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儿比较省心吧?女孩就麻烦,得给她操一辈子心。可是,小时候还是女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么给她打扮就怎么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来,看了眼窗外,“我们去哪儿啊?”
  “去‘赛特’,”李越溜了一眼那个颇为可观的肚子,“你行吗?”
  “行,医生还让我多走路多运动呢。可是‘赛特’东西太贵了,咱们还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的。上次,我在‘百盛’……”
  看她说得兴致勃勃的,李越有一刹那的失神。
  周蒙这时回过头来:“李越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讲话?”
  眉目如画,人还是那个人。
  “蒙蒙,见到你真高兴。”李越顺手用面巾纸给周蒙擦额上的汗。
  周蒙静了一霎,可是她不愿意多想,因为不愿意想,更需要说话。
  “我也是,多巧啊,其实我是在医院里转着转着就迷路了,本来今天潘多要陪我来检查的,他要来,我就碰不上你了,他从来不会迷路。”
  “潘多忙吧?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们家亲戚多,挨家吃饭呗。”
  “今晚你们有空吗?有空的话,我请你们吃饭。”
  “应该我们请你,李越姐姐,是我结婚呀。”
  “别客气了,等你们哪天学成回国再请我。”李越看看外面下火一样的耀白街道,“咱们先逛商场,等逛完商场也就到饭点了。”
  “李越姐姐,你肯定会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个老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蒙蒙,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门口进来一个男孩子,光头,戴眼镜,穿双拖鞋,T恤卷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轻男孩子特有的结实而细韧的腰部,浅浅的胸口油着汗珠。
  周蒙立刻扬起手。
  至少有一点,李越明白周蒙为什么会选择眼前这个男孩子,他的身体。


---------------
第十六章:婚后(2)
---------------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来,走到面前,先不讲话,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面颊。
  周蒙立刻脸红了,嗔着没礼貌,让他把T恤放下来。他一边嚷嚷热,一边还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
  乖得像个小弟弟。
  周蒙给他介绍:“潘多,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样坐下来:“李越,我有个大学同学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吗?”
  周蒙不高兴地指着潘多:“你得叫李越姐姐。”
  这潘多还不是张口就来:“姐。”李越笑着点点头。
  潘多侧着头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裤,那式样颜色在北京都很少见。
  “咱姐在哪儿发财?”
  周蒙又不高兴了:“你怎么张口就是在哪儿发财?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记者,新华社驻香港的。”
  潘多倒是怎么说都不生气:“记者,记者还不发财?发海了,对吧,姐?”
  李越不免帮他一句:“大财没有,小财不断。”这也是实情。
  “潘多,你来点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饿了。”李越把菜谱推过去。
  “你们点,你们点,我不饿,天天有饭局,现在一看菜名都恶心。”
  “那我们点了,你不许吃。”周蒙又戗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长声调,“都让给我老婆吃。”
  李越看这小两口言来语去的,觉得挺有意思,没想到,周蒙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媳妇。
  他们是在西单的“阿静”粤菜馆吃饭。
  菜最后还是李越点的,她点了“阿静”的几个看家拿手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结婚礼物——一对情侣表拿给潘多看。
  “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颜开,“谢谢姐。”
  他显然比周蒙要识货。
  “周蒙说你的皮肤对金属过敏,这个牌子本来是休闲型的,这一款完全不用金属,对你比较合适。”李越款款道来。
  说真的,刚才李越在“友谊”商店买表的时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没怎么在意。
  潘多说话就把表戴上了,还一个劲儿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让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声嘀咕:“我没说错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轻轻说了句英文:“Heiscute.”
  周蒙当时不理解这cute该怎么讲,到了美国以后,一天到晚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她才明白李越是说潘多可爱,译得更精切一点儿,是逗人的。
  潘多确实够可爱,点菜的时候他说不吃,菜一上来,他左右开弓比周蒙、李越两个人合起来吃得都多。一边吃一边大夸李越,夸她会点菜,夸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还好,她没有太实心眼,没有少点了菜。
  周蒙跟李越两个人对视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点了根烟,不吃了。
  “打算去美国生这个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国籍了。”李越问周蒙。
  周蒙摇摇头:“恐怕来不及。”
  潘多搂过周蒙的腰说:“我们还是准备生个中国公民,我们爱国。”
  周蒙推他:“得了,你别厚颜无耻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就是死也要一头撞死在你祖国的领土上——美利坚合众国吗?
  潘多一本正经地问:“我说过这话吗?不能吧,那不成了认贼作父了吗?连人家香港都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李越觉得周蒙有点儿太不给潘多面子,可是呢,他们心理学家又讲,越是那种彬彬有礼的夫妻越是危机四伏。
  “潘多是学DoubleE的?五年下来拿个博士,在美国找个年薪六七万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国,行情她大概了解。
  潘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其实我们这个专业,不是吹,读个硕士就够找工作的,读博士那是为讲起来好听,一介绍,谁啊?Doctor潘,比较提气,以后也给我儿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周蒙不依不饶。
  “女儿更好女儿更好,现在不流行女强人吗?就是像你这样的。”
  潘多显然明白李越在想什么,趁周蒙不注意,他冲李越挤了下眼,意思是:我让着她呢。
  李越莞尔,就在去年,小宗还无限感慨地叹息: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结了婚怎么就说个不停了呢?
  因为委屈?这好像是结了婚的女人最常见的心理状态。
  与之相反,娴静来自内心的满足。
  “其实,我俩本来没想要这个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医生非劝我们要,说头胎就做人流以后会造成习惯性流产,又说要生还是年轻的时候生,对体形影响小。”
  医生是这么说的,可说的不是头胎。
  周蒙1月刚做过一次人流手术,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儿,算是蜜月旅行,结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个翻江倒海,别说吃海鲜了,光闻那味儿就犯恶心。
  也是有经验了,立刻让潘多去买试纸。
  潘多一看试纸变红,尖叫一声:“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两个人还是想去做掉,这次,那位相熟的医生不同意了,说你们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没理由不要啊,再说相隔时间太近,对身体损伤太大,极易造成习惯性流产。


---------------
第十六章:婚后(3)
---------------


  李越自然不好多讲什么,心里估计到他们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频频颔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
  “那是,这跟结婚一个道理,一时糊涂,结也就结了,也没那么恐怖。”潘多在一边接碴儿。
  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为忤。
  “哦,结婚有那么恐怖吗?”李越笑着问潘多。
  “当然好恐怖的,从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烟,点上,笑嘻嘻地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周蒙不怎么爱管我。”
  “管你干什么?不够累的。”
  李越发现,只要静下来,比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后李越才回味出来,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
  从“阿静”吃完饭出来,潘多是一个人打车先走的。李越听到他跟周蒙交代说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云观上香,周蒙没吭气。
  临到上出租车,潘多又回过头来,拨弄着周蒙的头发,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周蒙才笑了。
  李越有意落后几步,这时候跟了上来。
  “蒙蒙,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铁站,一下地铁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铁回家,可惜咱俩不是一个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没坐北京的地铁了吧?”
  “这次回来还是头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这身衣服在香港买的?”周蒙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一丝艳羡。
  “嗯。”李越这身衣服其实是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
  周蒙叹口气,嘴角挂下来:“真想快点儿生,不然什么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这可急不得,十月怀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着说。
  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说:“我都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叫《我恨怀孕的十个理由》。”
  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对潘多厉害?”
  “也不是,——我对他厉害了吗?”
  “还不厉害?说话跟吃了枪药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厉害,是……”周蒙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结了婚都这样,他说什么,我就反什么,跟条件反射似的。”
  周蒙曾经问过潘多,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潘多的回答堪称朴素无华:“你那些朋友还有你们家人都知道咱俩好,我出国了,走了,你怎么办啊,别人会怎么看你?”
  周蒙是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虽然他不爱她,而她也知道。
  北京地铁站还是老样子。
  虽然已经八点多了,夏夜漫长,地铁里的人一点儿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惫。
  李越和周蒙两个左右是不着急,在报摊儿上随意翻看着书刊杂志,希望等上趟空点儿的车。
  “最近国内有什么好书?”李越问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几个月没去海淀图书城了,想买一本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哪儿都没有。”
  《江村经济》?蒙蒙也有兴趣看这类学术性很强的经济学专著?不过听说这本书文笔也很好。
  前后,错也不会错过一秒钟,两个人的视线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装帧精美的硬版摄影集上。书已经有点儿脏了,封面上是一个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样子很抓人。
  书名是《来自另一世界的风》。
  周蒙翻开扉页。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
  李越只觉着心一沉:她是那样细致而眷恋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完全没有看见站在李然身边的杜小彬,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印着——摄影:李然。文字:杜小彬。
  周蒙抬起脸,这一瞬间,她旧日的那种安静美好的神情又回来了,可她只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宗刚买了套新房子,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楼上楼下,才20多万。”
  李越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好,车来了,很空。
  目送着周蒙乘坐的列车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了,李越才转回到书摊上,买了那本书。她想换本新一点的,摊主说没了,这书不是他进的,是个朋友托他卖的,真要的话还可以便宜点。李越前后翻看,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的。
  李越这时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实长得有点儿像。
  这叫夫妻相。
  香港人顶迷信,李越从小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本来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
  那算命先生蛮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进来瞄她一眼先逗个闷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
  李越靠在沙发上,脱口一句粗话:“你算得真他妈的对。”
  算命先生宠辱不惊地一笑,问明李越的生辰时日,才一条条讲开去。
  什么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门有朋友有贵人,一生财来财去,三十以后有一劫,恐是牢狱之灾,因此,香港这个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最后,他说她心里有个人。
  李越一怔,怎么搞得这样浪漫?连这个也算得出来吗?


---------------
第十六章:婚后(4)
---------------


  没有算出来的是,那个人面目模糊,她经常不能确定,那是一个现实中的人,还是她的心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有的时候,现实中的某个人会跟那影子很合,她几乎以为就是他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2-3 16: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部分
***************

  潘家是那种北京东城区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里做茶叶生意的,到现在潘多的爸爸和两个伯伯还都是北京市茶叶进出口总公司的干部。潘多的妈妈,两位伯母,还有六个堂姐中的五个也都是商业部门的,比起周家,潘家实惠多了,他们总是能买到最便宜的东西。                                               

---------------
第十六章:婚后(5)
---------------


  “烟花三月下扬州。”
  1997年,阴历三月,李然携妻女到上海苏杭一带玩了一个星期。
  这是他和杜小彬结婚以后第一次阖家外出旅游,女儿咪咪难得有爸爸妈妈一起陪着她玩的时候,特别撒娇,走到哪儿都要求李然抱着。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扬州,杜小彬在扬州有一个笔会。
  李然只在扬州待了半天,他要赶回昆明照顾店里的生意。
  他俩有一个店,1995年开的。
  生意生意,其实是做熟不做生,李然和杜小彬做的是照相馆生意,他们开了昆明市第一家专业婚纱影楼。
  到1996年年底,李然和杜小彬有了二三十万的样子。
  阴差阳错地,他跟她倒一天天志同道合起来了。
  144次列车在平坦的长江三角洲上“喀嚓喀嚓”地向前行驶,终点是上海。
  比起四季常青的春城,江南的三月更具层次,没有那样浓艳,却不缺少情致。
  从车窗向外看去,杂树参差,偶尔有一株开花的树长在人家的屋后,只是不见人。水塘里浮着灰褐色的鸭子,草坡是一块块的,开着小花露着黄土。棋盘形的连着片的稻田上,时而可以望见一两个远远的人的背影。
  她对他说过: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旅客同志们,列车已到江城火车站,列车将在江城火车站停留15分钟。”女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李然知道火车会经过江城,但是他不知道他会下车。
  站台是新修的,隔着玻璃窗,李然一望即知。
  如果还是那个旧站台,他可能就不会走下火车。
  旁边,一个旅客把窗玻璃推了上去,站台上人来人往。
  “李然李然。”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走过,只是这一次,不论他怎样张望,他都看不到她了。
  也只有此时此刻,李然真正懂得了她在信里写给他的:
  “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明明知道不可能,心里还是会有模糊的指望,她会从人群中突然出现,站定在他面前,说一个字:“我。”
  新修的三环路,水泥铺就的道路宽阔笔直,路边的景物似是而非,李然几乎产生了怀疑——这真的是他待过的江城吗?
  出租车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转着转着,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物渐次出现在眼前。
  李然摇下车窗,扑面而来的气息,在瞬间把他带回了过去。
  他第一次见到蒙蒙的晚上,
  那也是一个五月。
  师大校园的北围墙不见了,代替围墙的是林立的店铺。
  精仪所的大门还是老样子,路两旁的大树也是老样子。
  本来,李然只打算在车上看一眼,不是凭吊,他只想看一眼。
  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不但人去楼空,连她住过的房子都拆掉了,时间在这一刻显出了它死一样的冷酷和沉默。
  荒凉的废墟前兀自盛开着白色的花朵。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知道这花是白玉兰还是广玉兰,花瓣丰美,没有香味,想当然的应该是一种兰花吧?也许就是广玉兰。
  楼顶都拆掉了,更不见窗子的遗迹,只有木楼梯还是完好的。李然绝不敢踏上楼梯一步,不是担心楼梯不结实,而是没有那样结实的心理防线。
  “宗处,有人找,二线。”
  小宗按键,拿起话筒,眼睛还看着桌上的一份批文:“我是宗禹,您哪位?”
  “小宗,我是李然。”
  按照预定行程,这时候李然应该已到昆明机场了。
  按照周蒙的预定行程,她应该在香港回归祖国前飞往新大陆。
  所以,李越没想到自己在香港忙完回归庆典又忙国庆大典,11月回北京还能再见到周蒙。
  周蒙是1997年1月生产的,生了个男孩儿,取名潘登。
  她们约好在秀水街见面,周蒙想让李越参谋参谋该买点儿什么衣服带出国。
  11月的北京,天高得让人想变成一只小鸟,一抖翅膀就飞进蔚蓝的深处。
  李越到得早一点儿,买了瓶酸奶靠着墙喝。
  酸奶,只要李越在北京就只喝一种,从70年代就有的,老式的圆肚子粗陶瓶装的,只有这种她喝着过瘾。
  ——周蒙把头发剪短了,穿件绿格呢子西装短裤,配白色短襟毛衣,脚上是一双白色高帮软靴。她的身材已经完全恢复到少女的样子,至于脸上的神情,少女,少女是不可能拥有这份从容淡定的神情的。
  她没有瞧见李越,站在路口不慌不忙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李越放下酸奶,走过去,好像刚到似的,叫了声:“蒙蒙。”
  周蒙回过头,笑了。
  只有李越还会这样叫她,不顾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的事实。
  在这个季节,北京也只有秀水街还会大量地贩卖夏衣。周蒙要去的佛罗里达,纬度跟香港差不多,靠海,夏季漫长,多雨,没有冬天也没有雪,是美国的旅游度假州。
  李越建议周蒙多买T恤和长短裤,还有大量的内衣,她的号小,在国外不容易买到合适的。


---------------
第十六章:婚后(6)
---------------


  “潘多说天热,有领子的衣服都不叫带,我不信他的话,我还要带毛衣呢。”看李越不响,周蒙又补了一句,“李越姐姐,你不知道,潘多除了会做饭,完全是个没有生活常识的人。”
  李越却不大愿意讨论别人的丈夫,作为妻子怎么说怎么贬都可以,旁人,一说就错。
  “机票订了没有?”
  “订了,12月1日的,再不走,签证要过期了。”
  “你也真能拖,舍不得儿子?”
  周蒙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出这个“儿子”是谁。
  李越暗暗奇怪,何至于这样冷漠?
  对此,周蒙的婆家人深有同感。
  潘多不仅是独子,还是独孙,他奶奶三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孙子。
  潘多的奶奶就因为孙子媳妇拒绝用母乳喂养她的重孙子,一赌气,搬到大儿子家去住了。
  潘家是那种北京东城区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里做茶叶生意的,到现在潘多的爸爸和两个伯伯还都是北京市茶叶进出口总公司的干部。潘多的妈妈,两位伯母,还有六个堂姐中的五个也都是商业部门的,比起周家,潘家实惠多了,他们总是能买到最便宜的东西。
  除了爱买点便宜东西和热衷做饭,潘多并不太像潘家的人。潘多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了,稍大一点就嫌家里烦,他妈和他奶奶老吵架,为他吵架。
  周蒙却没有婆媳矛盾的烦恼。
  潘多的妈妈最向着周蒙,一是周蒙把老太太给气走了,二是周蒙不跟她抢孩子。潘多小的时候她这做妈的没亲着,一直给老太太霸占着。
  不过媳妇也是有点儿过分,就当没生过这孩子似的,让周蒙抱一下都不肯,说“怕”。
  潘多的爸爸气得笑:“那是个娃娃,又不是老猫,怕什么怕?”
  周蒙怕猫,潘多奶奶饲养着一只老黑猫,以前周蒙一来,那猫就得关到厨房里去,不然,黑猫只要在三步以内,周蒙就会叫着往潘多身后躲。现在,这个问题算解决了,猫跟老太太一块儿搬走了。
  潘多的几个堂姐看不过,尤其心疼他们潘家这条唯一的男根儿,跟没娘的孩子似的。
  小堂姐夫猜测:“产后忧郁症吧?多多又不在北京。”
  小堂姐一个白眼白过去:“什么忧郁症?小弟不在,她衣服换得比谁都勤。”
  潘多妈妈不爱听,又不好得罪他们潘家的小姑奶奶,讪讪地搭了一句:“年轻,都爱穿。”
  大堂姐在一旁嘀咕:“送飞机,眼圈也没红一下。”
  送潘多的时候,周蒙是没哭,眼圈也没红。
  晚上,跟着潘家一家人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门,看着突然空了一半、干净了许多的房间,周蒙才刷地流下泪来。她又是一个人了,潘多真的走了。
  像她的妈妈,也像李然,离她而去。
  为什么每一次留下的都是她?
  因为她是比较弱的那一个。
  李越就不会。
  所以她一直羡慕李越,羡慕像李越那么独立。
  可是,李越也有一点艳羡周蒙,已经当妈妈的人了,风姿宛如少女。
  是一种修养,或者,是太会保护自己,那张玉一样完美的脸,你不但看不出沧桑,也看不出故事,甚至没有明显的历史。
  一对清湛湛的剪水双瞳,动静有致、顾盼有神。
  一路走下去频频有人对她行注目礼。
  李越心想,如果是李然,在此时此地,看到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动容。
  这个时候,李越看到一个人。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他。听说他在做服装呢,没想到混得这么不济。手里给客人找钱,还和邻摊儿的小姐调笑着,清秀的长脸满是烟气,戴着两个很俗的银扳指。目光也向她们扫过来,没有认出她,只在周蒙脸上逗留了片刻。眼睛还是那么馋,带着挑逗,可是不客气地说,他已经老了。
  李越暗暗惭愧,年少的她居然倾心过这么一个人,太没品位了。
  初恋的时候我们不懂爱情?不如说,初恋的时候我们只懂爱情。
  “看,”李越对周蒙低声地说,“我初恋的那个人。”
  周蒙笑了起来,满以为李越开玩笑。
  “真的。”走过那个摊子,李越正色道,“我为他离开北京。”
  周蒙收敛笑容,她是眼睛会说话的人:为什么因为他离开了北京?
  李越解释:“我在北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找他。”嘴角一弯,好像分析新华社社论那样理智了然地说,“明白?”
  周蒙佩服她的坦然。
  原来“落花时节又逢君”也有这样的版本,不净是回肠荡气。
  “可现在你只觉得庆幸,对不对?”周蒙问。
  幸亏没有跟他,不然还不是应了那四个字:遇人不淑。
  李越慢吞吞地摇摇头:“有的时候也宁可后悔呢,尤其是午夜梦回,孤枕难耐。”
  两人大笑。
  其实李越倒没说笑话,是实话实说。
  在“贵友”的儿童专柜,李越执意要给小潘登买套衣服。周蒙不想李越多花钱,再说他们潘家也不让小孩子穿新衣服,怕把娇嫩的皮肤蹭坏了,给潘登都是拣旧衣服穿。家里好几套新的,包括孩子外公给买的,都是白放着。


---------------
第十六章:婚后(7)
---------------


  “李越姐姐,你帮我给潘登买点麦片就行,我婆婆让我今天带麦片回去。”
  “能吃麦片了?”李越很惊奇,按李越的想法,一岁以内的婴儿应该只会喝奶,“那长牙了吧?”
  “牙?”周蒙茫然地说,“还没吧?”
  “嘿。”李越伸手拍她,“你说你这个糊涂妈。”
  周蒙脸红了。
  不知怎的,潘登快一岁了,她还没有当妈妈的心情。
  生产后的一段时间,她晚上经常做梦,每一次都梦到又回到大学里去了,戴妍、刘思梅、谢丽丽、方青、翟鹤,她们都是老样子,还有大萍、二萍。
  她自己也是老样子,额前的碎发老是长不齐。
  梦里的季节永远是夏天。
  夏天,傍晚的时候,她妈妈总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等她回家吃饭。
  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李然。在母亲的庇护下,整日无忧无虑。
  那天,提着李越买的十盒“桂格”麦片回到公婆家,趁着没人,周蒙把洗干净的手指伸进潘登的小嘴里。
  她摸到了两粒小小的突起。
  潘登以为她在跟他玩游戏,两只小胖胳膊起劲儿地抬着,咧着嘴“咯咯”地笑。
  很想抱他一下的,可是没有。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次猫,她哥哥讨来的,刚出生几天的小猫。
  周蒙一直离那只小猫远远的,直到一天晚上,妈妈和哥哥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大概那只小猫比她更感到孤单,周蒙走到哪儿小猫跟到哪儿,她要是关上门,猫就用爪子扒着门呜咽,是呜咽,她能听出它的委屈。
  因为不忍心,周蒙打开门,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小猫的脊背,它的两只前腿立刻攀上她的手腕,小小的身子蜷了起来。
  那么温暖、脆弱、真实,真实得让她害怕。
  周蒙刷地站直了,用力挣开那小身体,逃到邻居家去了。周蒙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动。而她无法解释她为什么逃开了。
  第二天,小猫被送走了,方德明女士厌倦了女儿的恐猫神经质。但那温暖而脆弱的触觉,被周蒙的皮肤长久地记忆下来。
  其实,签证6月就下来了,一开始周蒙是借口“新东方”的GRE课程还没有结束,后来又说身体不好要看中医。
  不是不想念潘多,李越讲的“午夜梦回,孤枕难耐”,也不是没有。可是一个人的日子着实安逸,仿佛又回到了清纯的少女时代,不用说话,不用说一句废话。再想到一出国就要开始的繁重学业,要担负的许多责任,周蒙只想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她现在有一点儿明白妈妈当年为什么不热心调回北京,与父亲团聚。对儿女尚可敷衍,对着丈夫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婚姻生活不是不累的。不结婚呢,又至为寂寞。
  李然是这一年的年底离的婚。
  从扬州开完笔会一回到昆明,杜小彬就着手开分店的事儿。店址她早就看好了,在昆明市最繁华的区段,原来是个茶楼,改建装修,应付环卫税务各个政府部门,请师傅招店员,开业剪彩,报纸电视大做广告,忙得杜小彬恨不得有八只手。
  这些琐事杜小彬不指望李然,本来,他就不赞成开新店。
  李然每天的事物是上午去老店看看,生意忙的时候,他也掌机,他快。也有熟客人约好时间指名要李然来拍,那多数都不是拍婚纱照。
  李然的另一件事儿是每天接送咪咪上幼儿园。只要他不出外,人在昆明,咪咪一定紧跟爸爸。
  晚上九点钟咪咪睡下后,李然有时会开车出去,去一家缴年费的俱乐部打台球,多数时间他会在那里碰到杜小彬。如果没有别的应酬,杜小彬在店里结完账以后会去俱乐部游泳,每隔三天杜小彬必要蒸一次桑拿,以保持皮肤的润泽光亮。
  大概深夜一点左右,夫妻俩一人一辆车双双往家开。家在昆明近郊的别墅区,在家里他们各有各的卧室,杜小彬在楼下,李然在楼上。
  李然有吃宵夜的习惯,宵夜都是杜小彬给他做好端到房间里,一般也就是一碗汤面加个炒素菜。李然吃宵夜的时候,杜小彬会跟他谈谈店里的事儿,或者告诉他某个应酬场合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去的。
  如果杜小彬穿睡衣过来,通常她会留下来过夜。
  每隔一两个月李然都会外出,有时候是外地请他,有时候是他自己出去转转。近的,是跟云南接壤的几个省份:广西,贵州,四川,他轮着去。远一点儿的,他也去过宁夏和青海。
  杜小彬老有一种感觉,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并非没有恩爱的时候。
  1995年他们刚开店,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忙,白天忙晚上更忙,修片洗片,都没有在四点以前睡过觉。可那也是他们夫妻最恩爱的时候,不止一次,晚上在店里,两个人忙着忙着,李然会走过来一把抱住她……那一段他们经常睡在店里,那一段李然特别知道心疼她,她做一次人流,他一个星期不准她下床。
  一旦稳定下来,他又恢复了淡漠。
  10月,分店开张不久,李然开始彻夜不归,连女儿咪咪都不管了。
  杜小彬听说李然是在一家娱乐城玩,还是玩台球,不过是赌钱的,旁边有人下赌注,听说赌得很大。还听说,有一个女人经常陪着他。


---------------
第十六章:婚后(8)
---------------


  今非昔比。
  今天的杜小彬已是小有影响的女作家。后进的文学青年,即使比她年长的还要尊称她一声“杜老师”。那些文坛前辈,他们见了杜小彬,第一印象都是惊奇,惊奇她的年轻,与老练的文笔全不相称的年轻。而且,她居然不丑。
  至于在昆明市,即使把杜小彬称作社会名流也不过分呀,电视台早就采访过她。去年夏天杜小彬的长篇小说《逝水》在昆明饭店首发,随后杜小彬又在昆明最大的新华书店签名售书,电视、广播、报纸三大媒体都做了报道。杜小彬抓住机会,频频提她和李然的影楼,很快,文学爱好者们慕名而来。
  从此,在昆明,李然被称为“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丈夫”,杜小彬逢人也会介绍说:“我丈夫是摄影家。”
  何止志同道合?他们根本是相映成辉的一对。
  李然破坏了这个神话。
  最初杜小彬颇觉扫面子,又后悔不该拗着李然非要开分店,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然后,她觉得不对。以前,他是刻意瞒着她的,现在他要她知道了。
  她是爱他,可她不能够没有一点儿尊严地爱他,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恓惶地到处寻找爱和温暖的穷女孩儿了。
  由此,杜小彬有了一个标志性的新发现,爱是不可能永恒的,因为人在不断往前走。
  如果爱是永恒的,那就意味着人没有进步。
  10月快要过完的时候,李然跟她说要去遵义,遵义市政府请他去拍一个什么纪念性质的大型活动。杜小彬问他去几天,李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从遵义还要去一趟六盘水。杜小彬提醒他后天是咪咪四岁的生日。李然说来不及了,明天必须走。
  当天晚上,李然没有出去,亲自哄咪咪睡觉。咪咪撒娇不肯睡,杜小彬在隔壁房间,听到李然一个接一个地给女儿讲故事。
  不止一次,杜小彬嫉妒自己的女儿,只有女儿能赢得他全部的心。
  等到女儿睡着,杜小彬去厨房做好夜宵,她像以往一样把夜宵端到李然的卧室,她穿的是睡衣。
  可李然不在卧室。
  如果李然不在卧室,那就在他的工作室,而他在工作室的时候永远是锁着门的。
  第二天一早李然就走了。
  他一走,杜小彬立刻行动起来。安排好店里的事儿,抓个朋友过来陪女儿和保姆住一晚。杜小彬雇了个司机开着她的车直奔遵义。
  杜小彬到遵义是晚上九点多,她先到市委招待所,如果李然没有骗她,他就应该住在市委招待所。
  在市委招待所的来客登记簿上,杜小彬果然找到了李然的名字——他不在房间,他出去了。
  杜小彬给了司机一些钱,让司机先去吃饭,在旁边的小旅店开间房住下。
  杜小彬自己就坐在招待所入口的长沙发上等。
  她并没有等多久。
  李然搂着一个女人从大门进来,态度亲昵,甚至根本没有看到她,直到她站起来。
  看见她,李然熟不拘礼地,向她点了下头。
  他跟那个女人嘱咐道:“你先上去等我。”
  杜小彬一早在打量那个女人,很漂亮,年纪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可还带点儿少女的味道,腰肢纤细,态度文雅。
  当然,杜小彬看到了周蒙的影子。
  可是,说到底,周蒙也只是一个借口吧?
  就像以前他离开周蒙的借口是杜小彬,现在他离开杜小彬的借口是周蒙。
  重点从来都不在借口,重点在他要离开。
  杜小彬坐回到沙发里去。
  李然从未看她这样颓丧过,心里不忍,垂首问道:“吃饭了吗?”
  杜小彬答非所问:“我同意离婚。”
  李然没听见一样:“我先陪你去吃饭,房间开了没有?”
  杜小彬抬起眼帘:“李然,我说我同意离婚。”
  “我也同意。”李然说是这样说,他还没下最后的决心。
  看上去,每一次都是她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杜小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当年在临江县,隔着玻璃窗,她给他添饭,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只是那一次,她是要得到他,而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放弃他了。
  李然又一次体会到杜小彬的勇敢。
  她一向比他勇敢。
  离婚后,李然开始阅读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作品。
  像很多丈夫一样,直到离婚他们也搞不懂自己的妻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看杜小彬的小说,李然不相信自己居然跟这么有才情的女人一起生活过。如果这真是杜小彬写的,那么跟他有过四年婚姻生活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
  李然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年轻的夫妻情热,周蒙和潘多在机场一见面就紧紧拥吻。
  “想我吗?”潘多低声问。
  “想。”
  “咦,没想到,我太太这么好看。”端详一会儿,潘多脱口赞道。
  周蒙却觉得潘多胖了,没有在北京的时候精神。
  可是他的身体,热得烫人。
  推着行李来到停车场,潘多指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说:
  “周蒙,这是咱家的车。”
  “真漂亮,什么牌子?”


---------------
第十六章:婚后(9)
---------------


  “福特,1991年的,六个缸,豪华车型。”潘多面有得色。
  美国真平,这是周蒙对美国的第一印象。
  路平地平。
  晚上十点多,从车窗向两边看去,视野辽阔毫无阻隔,没有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潘多说,城内最高的建筑物,是他们学校附属的医院大楼,有六层。
  潘多开车已经很娴熟了,手都不握方向盘,只用手心转来转去。
  12月,潘多穿的却是T恤和短裤,周蒙一路来也看到很多美国人穿得这样少。
  他们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那种二层的红砖小楼,很像以前周蒙在精仪所的家。
  他们的房间也在二楼,房间很脏,男生宿舍的那种脏。
  一室一厅的格局,地上铺的是地板砖,不是木地板,也没有地毯。
  厅里有长沙发、玻璃茶几、31吋的电视、索尼音响,卧室是康柏电脑、扫描仪、打印机和传真机,都是新的,这些潘多在电话里都跟她汇报过。
  他们还没有DVD机呢,却已经拥有十几套电影DVD光盘,因为便宜。
  潘多说所有的东西都买得很便宜。
  因为很便宜,除了这次周蒙带来的3000美元,父母给他们的钱都花光了。
  “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在沙发上亲热了一会儿,潘多问她。
  卫生间有白瓷浴缸,一个冷水龙头,一个热水龙头。潘多说,在美国,任何地点的水龙头都是一管放冷水,一管放热水。
  周蒙脱掉衣服,把水温调好,迈进浴缸,拉上浴帘,刚把头发淋湿,潘多进来了。
  也许因为生育过了,这一次,周蒙没有叫疼,表情也比较愉快,让她丈夫满意极了。
  洗完澡,吃了潘多给她做的鸡蛋西红柿菠菜面,已经一点了。时差的关系,周蒙没有一丝睡意,她想去洗衣房洗衣服,她早看到卫生间里满满一筐的脏衣服臭袜子。
  潘多说明天他去洗吧,他现在得回学校做实验。
  这一点点贤惠周蒙还是有的,她只要求潘多把她领到洗衣房就行,说着就要找衣架准备晾衣服。潘多笑着拦住她,告诉她,在美国衣服都是烘干的。
  等周蒙最后去洗衣房取洗好烘干的衣服,她看看表,是深夜三点一刻。
  去洗衣房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周蒙没有抬头看一眼月亮,不知道她刚到美国的那个夜晚,月亮是又亮又圆的。
  把洗好烘干的衣服分两次搬回来,再一一挂好。
  人还是不觉得困,趁洗衣服的空当,周蒙把地面已经拖了两遍,厨房也收拾干净了。她带来的两只大箱子都打开了,床上换了她前天在北京双安商场买的床单和枕套。
  现在,房间里唯一让周蒙不能忍受的只有卧室里肮脏杂乱的书桌了。印着英文的纸片她看不懂不敢乱丢,一律用夹纸簿夹起来。在厚厚的电话簿下居然有一条脏内裤,周蒙皱着鼻子用手指夹住甩到垃圾筒里。
  头回见潘多,他穿白毛衣、皮夹克和一条洗得不见本色的牛仔裤,皮肤比一般女孩子还白皙,头发剃得只剩一寸,她满以为,他是个爱干净的男孩子。
  桌上什么都有,口香糖,面包片,香烟头,鞋带,一角干了比萨饼,小飞虫的尸体,就在这堆垃圾里周蒙发现了她和儿子的相片。
  这是潘登满月的时候照的,婆婆寄过来的,周蒙自己没给潘多写过信,他们联络都是打电话,周蒙在公司里可以打国际长途。
  跟周蒙相比,潘多算是热心肠的人,可也不见得记挂谁,周蒙还没有听到他问候一声父母,包括把他当心肝宝贝的奶奶,更不要讲潘登了——他未曾谋面的儿子。
  他是那种孩子,只挂着眼前的人与事。
  “知子莫若父”,潘多的爸爸讲潘多:“我们多多别看没心,可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打小仁义。”
  周蒙拿起相片,擦去灰尘。
  相片下有一张窄窄的纸条,周蒙正要把纸条团起扔掉,眼睛瞥到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薛婷。
  周蒙收住手,展开纸条。
  薛婷:
  我太太下个月就要来美国了。相信你还是会选择你的男朋友,你也同意,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比我更合适。
  感谢你给我的所有的快乐的日子。
  没有签名,但是,周蒙完全相信这是潘多的作品。
  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做,写了这样一张纸条还乱放。
  奇怪的不是他,而是她。她为什么这样冷静?她为什么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感觉?
  电话铃骤然而响,周蒙拿起话筒。
  “亲爱的,你还没睡啊,我马上就回来了。”
  是潘多。
  周蒙想起来,今年10月的时候,潘多几次打电话催她快点儿来美国,他甚至威胁她说:“周蒙,你以为你丈夫是没人要的啊?”
  周蒙后来知道,潘多和薛婷并不是10月才开始的,而是早在1月,潘多来美半年,周蒙生产前后。
  背叛?
  周蒙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字眼,她已经习惯了。
  当然,在她生他们的孩子的时候,确实有点儿不地道。
  等潘多回来,周蒙把纸条原璧奉还。
  不是不尴尬,可是潘多尚能笑得出来,笑得还那么可爱。


---------------
第十六章:婚后(10)
---------------


  “闹着玩儿的。”他说着撕毁了罪证。
  周蒙虽然不生气,也知道必须摆出正言厉色的样子来。
  潘多发誓,绝对,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没有上过床。
  就算是真的吧,那也绝对,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不是他不想,是对方不愿。
  后来,周蒙在校园里看见过薛婷。
  并没有人给周蒙介绍,不过按潘多的描述:高挑个儿,大眼睛,马尾辫,周蒙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薛婷。
  真高,看起来几乎比潘多还高。
  她们甚至还点过头打过招呼,在图书馆里。
  周蒙觉得,薛婷知道她是谁。
  那么,潘多也对她描述过她喽?
  薛婷是学分子生物的,年纪并不大,结过婚也离过婚。
  像以前的几件事儿一样,妻子的反应总让潘多有点儿意外。当然周蒙从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女孩子,可是,她也过于平静了。
  周蒙和潘多熟悉的那些念理科的女同学是不一样的,周蒙不认死理,要知道,学理科的女孩子认起死理来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周蒙也不太要强,挺懒散的,当然她是非常温柔好看的。不过让潘多感觉最舒服的还不是她的温柔好看,她这个人,怎么讲?潘多找不出贴切的中文词来形容,按英文的讲法是,她这个人非常的understanding。
  任何事情对周蒙来讲都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也是可以宽容的。
  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坏事。
  潘多本来最担心老婆不努力学英文。天知道周蒙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不仅不用功,而且完全不具备基本的学习能力,记忆力奇差,还是学中文的呢,就没一首诗她能背全的,她说她只记得意境。
  意境是个什么东西?对于一个像潘多这样受过系统现代科学训练的人来说,意境这东西就和中医一样,是胡说八道。
  周蒙刚下飞机,潘多就翻过她的托福、GRE材料,一翻就知道她没好好上课。题目做了十分之一还不到,托福词汇的红宝书崭崭新的,不要说背,周蒙大概连翻都没有翻过。
  可是现在,周蒙坐在图书馆里背单词,经常一坐就是一天,腿都坐肿了。
  潘多有一点儿心疼,问她怎么突然这样用功起来。
  周蒙笑笑说:“因为你靠不住呀,有一天你不管我了,我得靠自己。”
  因为她是那样笑着说的,潘多眼圈都红了。
  虽然人有点儿荒唐,潘多真不是没良心的,他只是没有思想。
  很快,周蒙像别的陪读夫人一样,去中国餐馆打工。
  潘多把烟戒了,美国烟贵,一包烟相当于他们两天的伙食费。
  在中国餐馆做收银员,周蒙一个星期干两天可以挣100多美元,上学远远不够,生活是够了。
  不过等周蒙的托福、GRE终于达到在美国自费读硕士的最低分数线,可以上学念文凭了,也已经是两年半之后,潘多博士毕业。
  他们居住的佛州,是美国的旅游度假州,四季常青,气候宜人,有着江南雨季的湿润。不过佛州的雨从来不低回缠绵,它明亮而短促,雨一停阳光跟着就出来了,没有阴天。
  城,是真正的小城,人口以在校的大学生为主。
  在他们那个小城,有一种常见的寄生植物,长长的毛茸茸的好像裹着柳絮的枝条,只是更轻更柔和,它们挂在每一棵树上,成为小城的一种风景。
  据说,这种寄生植物是西班牙人带来的,漂洋过海,在佛州中部的繁衍生长,蔚然可观。
  本地人叫它“swing”。
  在周蒙家客厅的窗前,可以看到从树上挂下来的、数不清的、随风而动的“swing”。
  她就像“swing”。
  偶尔,只是偶尔,周蒙会有感而发地,心平气和地想:李然,李然为什么不可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她?
  至于说到婚姻背后的爱情,潘多有个名句在留学生圈子里流传甚广,说人生四大喜事是: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夜,中年丧妻后,老年得子时。
  注解一:离婚好麻烦的,又伤感情又伤财,还是死了比较干净利索。
  注解二:如果不是中年及时丧妻,又怎么能老年合法得子?
  周蒙跟他商量:“你也不要盼我死吧,到时候我一定跟你离婚,也不多要你的钱,十万就好。”
  潘多敏捷地,小心地问:“那你指美元还是人民币?”
  周蒙不能抑制地大笑。
  他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说,就是这点成就了他们夫妻。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开放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访问本页请
扫描左边二维码
         本网站声明
本网站所有内容为网友上传,若存在版权问题或是相关责任请联系站长!
站长联系QQ:7123767   myubbs.com
         站长微信:7123767
请扫描右边二维码
www.myubbs.com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大连理工大学论坛 ( 苏ICP备06050851号 )

GMT+8, 2024-3-29 19:48 , Processed in 3.424402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高考信息网 X3.3

© 2001-2013 大学排名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